「幸福滿堂」婚姻介紹所
一名相貌端正的青年面色沉重地走入,在櫃檯與總機小姐打聲招呼後,來到大廳附設的休息處看到他想要找的人。
端坐在皮製沙發椅的女子,瞧見大步朝她走來的青年時,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
仔細觀察,這一男一女的臉廓有幾分相似。
「義仁!」龐孝仁來到龐義仁身邊落坐,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爸跟媽他們還在樓上嗎?」
「是呀。哥,你這麼突然叫我出來,有什麼事嗎?」龐義仁疑惑地問著自家兄長。今天是她跟新公寓簽約的日子,明天開始她就要到出雲學園擔任大學講師,為了通勤方便,她特意搬到學校附近的公寓。
龐孝仁十指交握擱在大腿,語重心長地說:「那傢伙到日本來了。」
那傢伙?「哥,你是指──」
「夏仲凌。」
一聽到這個名字,龐義仁瞪大眸。「那不是哥你大學時的朋友嗎?他怎麼會來日本?」
龐孝仁濃眉緊皺,憤恨地說:「前天收到台灣寄來的信,是大學同學想要舉辦同學會,我和舉辦人聯絡,得知那傢伙因為被派遣到總公司,所以現在人也在日本。」
雖然說在同一個國度,但日本這麼大,兩個已經分別數年的人想要在茫茫人海中相遇,著實有些困難。龐孝仁曉得自己杞人憂天,然而他就是無法不去在意。
每當他想起幾年前發生的「那件事」時,對弟弟愛仁的愧疚、對友人夏仲凌的憎恨,怎樣也無法自心頭揮去。「義仁,我該怎麼辦?」
「唔……」心知龐孝仁內心的擔憂,龐義仁即使想說些什麼安慰他,也覺得枉然。
除了父母之外,她是龐家第三個知曉「那件事」的人,也在弟弟龐愛仁的懇求下決定幫忙隱瞞父母,另外,她也是最清楚龐孝仁內心煎熬的人,更知曉這些年來,龐孝仁的自責並未隨著時間而消去。
兩個月前愛仁決定搬出家裡,他會那麼強烈的反彈,無非就是害怕愛仁再次受到相同的傷害。他希望弟弟能夠得到幸福,卻對愛仁的對象是同性一事排斥非常。
「哥,日本這麼大,不會這麼巧的。」龐義仁溫聲安撫龐孝仁,後者一臉難以接受的表情。
「那種事誰也說不準。」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要徹底消除!
「哥……」
「義仁,妳今天到『單身宿舍』去探探愛仁好嗎?我很擔心他……」雖然愛仁有寫信回家說很習慣新學校的生活,與宿舍的其他房客們也相處良好,但是最重要的戀愛生活卻一字不提。
依愛仁的個性,極有可能因為害怕他擔心而隱瞞。
「我知道了,待會兒我就去拜訪。」龐義仁二話不說就應允。
就像龐孝仁擔心龐愛仁一樣,龐義仁自然也很在意自家弟弟在外的生活狀況,生知弟弟不愛讓家人煩惱的性情,寫回來的信極有可能修飾過,由她去親眼見證一下,才能讓龐孝仁更放心。
睽違兩個多星期的煉獄再次考驗單身宿舍。
餐廳傳出不明生物燒焦的濃煙,彷彿腐爛食物的氣味跟著飄盪出來,使得坐在交誼廳等待午餐的人們面無血色。
「尚……尚人咧……」站在離餐廳最近,看見龐愛仁料理過程的小艾手腳發抖,連聲音都掩不住恐懼。
「昨天學園祭結束後他還到『冰戀』上班,現在人還睡死在床上。」永遠捂住口鼻,剛才不小心吸入一口氣,嗆到她差點吐出來。
「那、那佐藤咧?」
「今天的打工移到早上,所以他早早就跟光狄出門了。」
永遠的話像晴天霹靂打在小艾身上,不怪她為何會比其他人還要大受打擊,因為龐愛仁是她找來的房客,他闖出來的禍有大半必須由自己負責,當然其中也包括龐愛仁驚天地泣鬼神的可怕料理。
嗚嗚…她不要吃那種東西啦!小艾真是欲哭無淚。
哐啷!
餐廳內再次傳來不明碰撞聲,飄散至交誼廳的濃煙更盛,逼得小艾、永遠、以及從頭至尾都未出聲的小滴趕緊逃出交誼廳,在走廊上直喘氣。
「那那那那那……那小樂呢?」小艾把最後一線希望寄託在櫻城樂斗身上,只可惜──
小滴神情凝重地搖搖頭,「樂斗開始寫稿,把自己鎖在房間裡,連J去敲門都被無視了。」
地獄……地獄就近在眼前了!三人同時在心裡發出哀嚎。
當然宿舍裡還有料理技巧最好的法瑟森,但即便是在生命垂危的關頭,她們仍不會傻得去冀望他,畢竟有幸享受他的好手藝的人,只有軒九夜一人。
除非軒九夜心血來潮想跟大家一塊吃飯,否則法瑟森絕不會下廚。
「我……我臨時有事!」小艾轉身想開溜,身後的永遠眼明手快地揪住她的衣領。「阿遠,快放開我!」
「小艾,妳難道忘了什麼叫做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嗎?」永遠皮笑肉不笑地瞅著面色鐵青的小艾。
「就、就只有這件事……」別的事都行,就只有吃小愛的料理她辦不到!向來熱愛美食的小艾,自從有了位廚藝跟收入同水準的男友後,胃也被養刁了,只要吃到難以下嚥的食物,馬上就會上吐下洩。
想當初她也是聽到龐愛仁的興趣是料理,才私心地冀望他能作出美味的食物滿足自己(眾:好像不太對吧?),誰曉得龐愛仁的廚藝就跟他的味覺一樣反常!有時候她甚至懷疑,龐愛仁的嗅覺是否也故障了。
否則他怎麼會聞不到空氣中令人作嘔的氣味呢!
「嗚!妳們殺了我吧!」小艾雙手掩面跪坐在地上,豁出去似地哀嚎。
叮咚~
響亮的門鈴聲打斷走廊上淒厲的哭喊,小艾在乍聞鈴聲剎那化作一陣風,衝到玄關,打算開門的同時也開溜,速度之快連永遠和小滴都來不及反應。
門一開,小艾在看見來人時頓住往外衝的腳步,明眸微瞠。
「啊……」
「妳好,小艾。」
「小愛的姐姐──小義!」
小艾的驚呼聲揚起下一秒,餐廳傳出鍋鏟掉落地的聲響,不一會兒,龐愛仁從餐廳探出頭來,與正走進玄關的龐義仁對上眼。
「姐!?」
停下午餐的準備工作,龐愛仁與龐義仁相偕走進庭院,留下三名臉色青白交替的女子在餐廳,收拾龐愛仁造成的殘局。
站在木階廊上,龐愛仁注視龐義仁一聲不吭的側顏,心底猜測她的來意。
初搬出家裡,他為了不讓家人擔心,幾乎是一星期寄一封信,偶爾也跟姐姐龐義仁通電話、報平安,著實不瞭解龐義仁突如其來的拜訪所為何事。
腦海掠過一道身影,龐愛仁內心小驚。會是為了夏大哥的事嗎?
龐愛仁立刻否決這個猜測,自多年前「那件事」後,哥與夏大哥就已經斷絕往來,按常理來講絕不可能會曉得他到日本的事,就算知道了──也應該不曉得他和夏大哥見過面的事才對。
「小愛。」
「什、什麼事?」聽見龐義仁的呼喚,龐愛仁猛然回神,這才發現龐義仁已經轉身面對自己了。
「你在這裡還待得慣吧。」不含詢問的關懷,龐義仁從弟弟每星期寄回來的信裡得知他的生活狀況,弟弟本來就不是那種會說謊的人,倘若在單身宿舍的生活不習慣,不會每封信裡都清楚記載每星期發生的趣事。
她看得出來龐愛仁很喜歡單身宿舍,因此當她說出這句話後,不等龐愛仁回答,她又繼續問:「有喜歡的人了嗎?」
龐愛仁心跳漏了半拍,「妳……妳怎麼突然這麼問?」
「到新學校都快兩個月了,應該有讓你在意的人了吧。」龐義仁心知他喜歡的對象都是年紀稍長他數歲的年長者,尤其以文質彬彬的成年男人最受他青睞,在大學應該有不少這類型的人,沒道理龐愛仁會沒注意到。
「我才剛到日本兩個月,忙著適應宿舍、以及學校生活,哪還有心思去談戀愛。」龐愛仁有絲彆扭地走下長廊,在庭院擺設的涼椅坐下。
龐義仁懷疑地笑睨他。「是、嗎?」
「姐──妳今天特地來,難道就是為了問我這個嗎?」俊顏微紅,龐愛仁語帶抱怨地反問自家姐姐。
噗嗤輕笑,龐義仁輕揉龐愛仁的頭髮,寵溺之情滿溢而出。「當然不是。姐是要告訴你,明天起姐就會到出雲學園就職了。」
「咦?」龐愛仁驚訝地看向她。
「我應徵的是資訊系講師,所以我們會常常碰面哦。」龐義仁朝他眨眨眼,長相充滿成熟美的她做出這種表情,非但不協調,反而給人俏皮、可愛的感覺。
龐愛仁開心地握住龐義仁的手。「真的嗎?可是從家裡通勤,應該會很累吧?」
「我在學校附近租了間公寓,早上已經簽約了。」
龐義仁會到出雲學園應徵講師,無非是為了自己,龐愛仁好生感動。「姐……謝謝妳。」
除了父母外,龐義仁是最支持他的人,儘管心疼他總是無法擁有一段好戀情,卻也不像龐孝仁那樣百般反對他,反而會鼓勵他再接再勵,使他愈來愈堅強。
「傻孩子,說什麼謝。」龐義仁輕呼他後腦,「你老姐我眼光可是很犀利的哦,如果你的對象沒有符合我的標準,我可是會毫不留情地OUT對方!」
龐愛仁聞言,哭笑不得。
「嗚~尚,你終於起床了!」小艾感動的叫聲打斷了他們姐弟倆的交談。「我們快餓扁了~~」
兩人同時轉頭看向走廊,就見穿著細肩襯衫的尚正站在走廊上,目光停留在他們身上,小艾的聲音傳來時,人也跟著撲到尚身上。
狐疑的視線瞥過龐義仁後回到小艾,他將小艾拉下自己身體,不明所以地問道:「怎麼了?」
「快!午餐,在小愛繼續凌虐我們之前!」隨後也衝向尚的小滴,拉著他的手走向餐廳。
龐愛仁察覺到自己難得的機會被尚奪走,對龐義仁說了句「等我一下」,憤慨萬分地衝進屋內,在餐廳與尚起衝突。
「等等!今天要準備午餐的人是我!」
「喔!NO!小愛,拜託你不要再碰鍋子了!」永遠的聲音傳出餐廳。
睨了眼餐廳的戰爭,小艾苦笑,走到庭院。「小義~真難得妳今天會來,等等妳一定要留下來吃午飯,尚的廚藝還不錯哦!」
「不了,我馬上就要走了。」
「咦~~為什麼?」
龐義仁柳眉輕鎖,彷彿下了什麼重大決定似地,從皮包裡拿出一張照片交給小艾,照片上是一名相貌俊逸的男人。「雖然我不想干涉愛仁的生活,但是唯有這件事,我不得不拜託妳。」
「哈啊?」
「請妳幫我注意愛仁身邊,是否出現照片上這個男人。」
這個男人?小艾審量照片上的男人,對於龐義仁的請求有絲不解。「這個男人是誰?」
龐義仁原本不想說得太清楚,但是幾經考量之下,她還是決定向小艾詳細說明關於「夏仲凌」與愛仁的過去,如此也能讓小艾明白其中的嚴重性。
「他的名字叫夏仲凌,七年前……曾經跟愛仁有過一段離經叛道的愛恨糾葛。」
啊!小艾捂住反射性低呼的嘴,第一個掠過腦海的就是龐愛仁始終戴著護腕的右腕。「該不會小愛他的手──」
彷彿看穿小艾的想法,龐義仁苦笑著搖頭。「不是妳想的那樣。愛仁手上的傷,並不是為了那個男人自殺所留下的,事實上……是為了保護我們哥哥,龐孝仁。」
輕嘆口氣後,龐義仁緩緩說出龐愛仁手上的傷痕原因。
七年前龐愛仁與大他十歲、同時又是兄長友人的夏仲凌相戀,由於年紀相差甚大的緣故,可以料想得到這並不是一段被旁人接受的美好戀情,再加上夏仲凌當時已經有論及婚嫁的女朋友,龐愛仁可以說是以一個第三者的身分,與夏仲凌私下往來。
後來夏仲凌決定與女友結婚後便與龐愛仁分手,而他們交往的事也在此時被龐孝仁知曉;被憤怒矇敝理智的龐孝仁自然找上夏仲凌理論,最後發展成一場衝突,兩人大打出手。
當時在場的龐愛仁見自家兄長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一副像要殺了夏仲凌似的發狂樣,為了使龐孝仁恢復理智,他不得不以自殘的方式來阻止他們,於是在手腕上留下那道見不得人的傷疤。
「因為怕哥哥看到他的傷會自責,愛仁才會一直戴著護腕。」
想不到小愛居然有這麼一段過去。小艾詫然地思忖,平日他們面前所見到的龐愛仁始終那麼開朗、笑容燦爛,雖然偶爾有點脫線、又是個料理白痴,但是絲毫讓人想像不出他以前曾經歷過那種事。
(原來小愛有戀父情結啊!)
「後來小愛跟那個男人就沒再見面了嗎?」小艾問出心底的疑慮。
「是的。因為他結婚後便搬家了,再加上愛仁顧慮到哥哥的感受,關於他的事絕口不提。」想起那位善解人意、體貼家人的弟弟,龐義仁絹秀的臉龐淨是寵溺與憐惜。
既然已經七年沒有聯絡,為何現在突然要注意他?小艾進一步地提出甫產生的疑惑。
龐義仁於是將先前她與龐孝仁得知的消息告訴小艾,讓小艾明白他們的擔憂並非憑空而生。
「那──」
喀。
小艾正想說些什麼而已,身後傳來細微腳步聲,她們不約而同地循聲看去,就見尚面帶愕然地凝視著她們。
「呃…尚,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站在那裡的?」小艾思忖著剛才她與龐義仁的對話,尚究竟聽到多少,心裡懷有淡淡不安。
「從妳們說龐愛仁為了阻止他哥哥暴走,不得以只好用自殘的方式阻止他……那裡。」尚老實地回答。
由於他對日語不是很熟悉,拼湊她們對話時自己只聽得懂的日語,他大概也只聽得懂這些而已。
至於夏仲凌這個名字,光憑發音他根本不懂漢字怎麼寫,因此沒有立刻將「夏仲凌」與學園祭上龐愛仁遇到的「夏大哥」聯想在一起。
不過此刻的尚也無心去思索是否是同一人。想起自己對龐愛仁的諸多無禮言行,全是因為將他視為自殺過的弱者之故,現下知曉龐愛仁並非自己誤解的那種人,使得尚深感愧疚。
握緊拳頭,尚快步回到餐廳,在其他人莫名其妙的目光中走至龐愛仁面前,用著再認真不過的表情說:「我決定了!」
「什、決定什麼?」龐愛仁困惑地瞪著男人。
男人無視他不帶善意的瞪視,驀地握住他的雙手,深邃的藍眼睛宛若大海般洋溢著包容與溫柔。「為了表示我對你的歉意,我會負起責任讓你的廚藝進步。」
「啥?我的廚藝又不到需要你教導的程度!」完全感受不到尚話裡的誠意,龐愛仁只見得他看不起自己的廚藝,怒火登時揚起。
尚呵呵低笑,感覺到龐愛仁投射而來如箭目光,尚才趕緊收歛笑意,凝視龐愛仁的藍眸充斥憐憫。「想不到你還這麼年輕就有味覺障礙,不過我不會因此就放棄的,我說到做到!」
「你……你……我才不需要你教我~~~~~~」
隨著龐愛仁的怒火在餐廳爆開,眾人勸阻的聲音也跟著傳出。
「哇哇哇!愛仁,快把菜刀放下!」
「等等啦,不要把鍋子揮來揮去──」
「哇靠!愛仁,鍋子被你刺穿了~~你當真想殺了尚嗎?!」
諸如此類的驚呼不斷迴盪在餐廳內,站在入口處笑看這一幕屠殺繼續演下去的龐義仁,含笑雙眼始終沒有離開龐愛仁。
看到現在大笑大怒的龐愛仁,她打從心底認同當初父親的決定無誤。
(哥,真希望你也能看到現在的愛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