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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為何如此疲倦?他們在等待什麼?」——《沈睡的月台》
你有沒有「夢中夢」的經驗?持刀的惡徒追殺著和一連串毫無理由的逃竄,或者逼真地墜落感,甚至有風壓著衣服啪啦啪啦響的感覺。醒 來在熟悉的房間裡,卻開始懷疑,當你想開盞小燈增加安全感時,敏感地察覺異樣,無端焦慮到不想開啟房門,害怕打開後發現自己永遠碰不 到真實,於是假裝鎮靜地在無數平行宇宙般的夢境間穿梭。
淺眠的我夢見穿過鏡子,醒來後,我凝視鏡中的自己,蒼白的令我感到陌生,後悔太晚睡,因為上早班,必須避過尖峰車潮,從桃園回淡 水。胡思亂想的紛亂與精神恍惚的飄忽是不一樣的。熬夜後的長距離騎車,飄忽的精神狀態絕對是致命傷,因為我在行進中打起瞌睡,那種醒 來後不知道剛才茫茫間前進多久,令人恐懼。
昏沉中似有飛蟲輕輕碰到我的左手,我猛地睜眼,卻是一輛機車倏地飆過。我們像是以超音波的聲納在暗夜裡飛行的蝙蝠,感應到彼此而 彈了開去。但是擦撞的可能讓我清醒不少,我緩緩前進,讓三魂七魄從後面追上來歸位。
他歪斜地在馬路上寫著「之」字,時而楷書,時而狂草,於是我超越了他,但當我在等紅燈的時候,他像是最後那一捺收不住氣勢,飛 馳闖了紅燈,直上快車道,越來越來斜,撞上安全島。
關鍵的剎那總像永恆般緩慢。機車因震波起了雞皮疙瘩,向旁滑了開去,沿途不斷摩擦柏油路而碎片飛散,而騎士不失優美地彈了起來 ,但由於不習慣飛翔,所以他以倒七字型,頭朝下的方式著陸,隨後他在地上掙扎著要爬起,我停下車,趕過去看看,他一直要脫下安全帽, 我為其解下後,嚇得跌坐在一旁,因為他偷了我的臉。
後來我在河邊的便利商店外,和二個學妹淡淡說著這個夢,說完,大家都沈默了很久。
「有郎跌入水了」有人大喊。我們衝去欄杆旁指指點點,距離我們大在20公尺外有一個白色物體載浮載沉,我指遠方,說「在那裡、在那 裡」的同時,旁邊有人尖叫,溺水者從我們腳下大概三公尺左右迅速地飄過去,S學妹大喊「趕快下去救他」,週遭的人都是一愣,沒有人對自 己的泳技有那麼大的自信,即使有泳技,也沒有那麼大的決心見義勇為。
換L學妹喊說「趕快打給消防隊」,「已經打了!」有人說。
那時是退潮,溺水者面朝下,離旁觀的我們越來越遠,眼看著明天海巡署或出海的漁民會撈到浮屍。
一位夜釣者開始緩緩收線,他鉤著了溺水者。
30分鐘後,警察來了,海巡署也來了,救護車也來了,最後屍體撈上來了。路燈柱下,醫護人員用白布蓋著他,他的手不經意地掉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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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散落在附近議論紛紛,儘管氣氛詭異,但是大家好不容易有機會蒞臨《蘋果日報》才會有的命案現場,像不捨得闔上報紙一樣,沒有人離 去。當一、二位記者煞有介事地背著器材姍姍來遲,人群絲毫沒散反而多了起來。深夜的河邊有了這具屍體後,更熱鬧了。
開著小發財車來到河邊,油煙冉冉騰起,金黃酥脆的臭豆腐一盤盤地賣出去。L學妹也忍不住去排隊,我囑咐她說泡菜要多一點。
接著,烤透抽的那股海鮮的焦香撲鼻而來,不得了了,烤鳥蛋、彈珠汽水、阿給魚丸店……紛紛拉起鐵門做起宵夜的生意。
渡船頭燈火通明,一艘渡輪緩緩靠岸,這景象宛如《神隱少女》裡華燈初上,另一個彼岸的神奇世界,隨著夜晚降臨而展開。
便利商店旁的已經打烊的咖啡店,綠色皇冠女王頭像的招牌又再度亮了起來,裡面咖啡香直冒出來,而外面北風凜冽,我們跑進去買飲料,瞥 見靠近屍體的落地窗漸漸坐滿。我們拿著飲料,也在落地窗旁的空位坐下。
「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五個了!」在酒吧工作,人面廣、消息靈的S學妹說。
「嗯?」我們紛紛豎起耳朵,「唉,可能是經濟不景氣,投資失利,還不出錢,被暴力討債,受不了自殺。」她接過一杯拿鐵,喝了一口喊燙 。
「不然就是憂鬱症搞得吧。」L學妹串了一個臭豆腐到口中,邊嚼邊說。
窗外的醫護人員正抬起屍體,垂在外面的手晃阿晃的,我注視他手上的SWATCH手錶,眼前一霎,「跟我一樣!」我心想,因為莫名的巧合給我 莫名的不安,我把手錶脫了下來。
那晚在床上一直翻來覆去睡不落眠,我掙扎著爬了起來,全身冒冷汗,濕漉漉地像剛去游完泳,而且帶著離開水裡後特別沈重的身體,我舉手 至眼前,想看幾點,發現左手環束著乳白色半透明膠紙,上面印著淺淺幾個字:台北市立殯儀館,編號……
我撕開膠紙,打開電燈,找遍房間每個角落,卻怎麼也找不到我的SWATCH。
「這一定是巧合,這一定是巧合…」我喃喃告訴自己,但是我遲疑了一會兒,仍不敢扭開門把。
隔天晚上,我擁著女友走在林森北路14號公園的紅磚道上,準備要去看2004紀錄片雙年展的《沈睡的月台》,並絮絮叨叨說著連續二件怪 事,忽然機車煙筒破孔特有的轟隆聲灌耳,打斷我們的談話,接著傳來女子尖叫,在我們前面7、8公尺的女子追著一輛機車跑,大喊「搶劫啊 搶劫啊」,他們的距離越拉越大,搶匪拐個彎就消失在建築物後。身邊的伴說對我問一句,「你有看到車牌嗎?」,我搖搖頭。
女子在轉角哭泣,哭著哭著彎下身來蹲著。來往行人、騎樓攤販紛紛圍過去,但是保持適當的距離,觀望、遲疑的氣氛繚繞,成為售票口附近 的氛圍,接著不可避免的,又是一陣議論紛紛。
售票口附近,有許多賣吃賣玩的小店,香腸的肉香、烤甜不辣、爆米花等等食物的氣味交纏成一股特殊的嗅覺印記,伴隨著我們漠視的女子的 啜泣,沖印出我記憶焦卷裡的冷漠。
漆黑的戲院放映的是《沈睡的月台》—是黑白影片,從頭到尾都是一群人東倒西歪地睡死在月台上。並不意外的,中途陸陸續續有人離開 。鏡頭會停一個人身上很久,我一反在日常生活有失禮貌的方式,注視著每一位沈睡的人良久,直到鏡頭換到下一個。有的安詳、甜美到令人 羨慕地要死,有的愁苦到令人不忍地想叫醒他。我看著一個接一個沈睡的人,心中安和,隨之而生。
鏡頭一換,電影裡的人蓋著白布躺在車站的長椅上,我怔住了,不敢去看他垂下來的手是否帶著SWATCH,我別過頭去,卻發現電影院後座 有人帶著全罩安全帽坐在那邊,我趕緊回頭看著腳下,伸手握住身邊的女友,她卻抓著我的手說:「你剛才為什麼不幫我?為什麼不幫我?」 我與她一照面,是剛才被搶的女子,我踉蹌地離座,退了好幾步,驚駭到無法思考。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火車進站了,俯視整個月台,沒有人醒得過來。
後記:謹以此文紀錄2004年12月13日至18日落難的陌生人與提醒自己為何從此失眠。
2005/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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