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誨淫」在現代的說法是「傳播色情」，各國的法律對於各種形式的色情都有一定程度的規範與限制。對於染有「色情」疑慮的出版品，在國內目前也是持開放與監督並行，不特別針對性地反對，但也絕不鼓勵的態度，而支持者捍衛的論述基礎則是「言論自由」。[1]我們想要問的是，今日的情況是怎麼演變來的？
事實上，道德與情慾的交鋒與對話，已經持續很久了。
歷來西方風月名著在禁止與開放的二造角力拉扯之間，透過研究者、作家以各種理由背書、擁護，其中許多膾炙人口的例子，西方寫實主義大家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的《波法 利夫人》（Madame Bovary）曾被禁止出版過，但最後的判決書上寫著此書並非「只求滿足感官的激情、滿足放蕩淫逸的精神，或者把人人該敬重的美德當作笑柄來嘲弄」，因此本書得以出版。[2] D.H.勞倫斯的《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Landy Chatterley’s Lover)也被禁止出版，但勞倫斯認為色情（pornography）是「性的侮辱和糟蹋」，對色情的態度似乎頗為嚴厲，他曾宣稱：「色情文學漫無止境地、令人厭倦地反覆描寫各種性行為，這是不可寬恕的犯罪，理應受到嚴厲的禁止」1960年，當局以其非誨淫之作，而是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為由，取消禁令。[3]另外，奠定意識流寫作技巧的喬伊斯（James Joyce），他的《尤里西斯》（Ulysses）也因誨淫同遭被禁的命運，1933年才在美國解禁，法官約翰‧吳爾吉（John M.Woolsey）的判決是「即便在許多地方，《尤里西斯》毫無疑問地令人有作噁的感覺，但是全書無一處是要刻意淫穢的，因此，《尤里西斯》應當被允許進入美國」。[4]
以上這三書的辯護立場是從創作動機（是否刻意淫穢）、藝術技巧（是否呈現一定程度以上的藝術技巧）與還有作品內的情慾描述，以整體而言是否為主體，其中是否具備嚴肅的態度，但是假使創作動機不屬高尚，而技巧也不能說是登峰造極，至於情慾描述基本上是全書情節推動的關鍵與主體，而且一點也看不出其中嚴肅意義呢？薩德（Sade）的作品從18世紀末一面世就成為禁書，直到1956年，法國巴黎圖書委員會仍起訴出版《薩德全集》，所幸當時藝文界大師巴代耶（Georges Bataille）的證詞：「對那些想深入人性底層一探究竟的人而言，薩德的作品不但值得推薦，而且絕對是必讀之書。」[5]援引了波特萊爾以降的辯護策略，[6]而讓薩德的作品得以面世。
《薩德全集》紀錄了人性的陰暗面，具有研究的價值而被保存與流傳。但若是本身不是文學（以圖為主）、而且內容庸俗不堪，難以從中獲得以稀為貴的人性陰影，究其動機，也只是迎合、刺激、滿足普羅大眾的情慾，並從中獲利，如此而已。那麼誰還敢保護這些出版品？假設有，那怎麼保護呢？
Larry Flynt是《閣樓》（Penthouse）雜誌的創辦人，他在70年代一手打造出色情王國，但是他的雜誌一直受到有關當局與衛道人士的抨擊。當美國最高法院審理Larry Flynt這位色情大亨以及其出版品的案子，Larry的辯護律師以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所定義的言論自由為其抗辯；並且達成這樣的結論：為了言論自由，即使「沒有崇高的目的，而且品味低級」的言論，依然受到保護。
文學作品或各類出版品是否屬於色情，在長期爭論中，逐漸穩固為一項傳統：以「言論自由」保護色情作品，也是目前最至高無上的理由。但辯護的理由雖然一再改變、升級，反對者這一端卻一直都是道德，而反對的最大理由即是「色情違反道德的普遍性」。觀察曾經被當作色情的文學作品，但後來又被除去惡名，甚至列入名著的歷程，可以發現這個過程裡，道德的名義雖然沒變，但是道德的內容與尺度卻改變了，[7]而這即是令我等研究者傾心之處，因而由此發展出「情慾文學是檢驗其時代道德光譜的試金石」的研究角度。
那麼這枚試紙染一染當今台北的情慾氛圍，會是陽性反應嗎？
晶晶書庫的負責人賴正哲被控告販賣「猥褻」出版品，而這些出版品(男同性戀雜誌)是在香港認定合法才進口台灣（並且有膠膜封裝，貼上18禁）。不知為何，這位檢察官、法官對於袒胸露體的男體感到特別猥褻？難道法官大人洗澡時，看到自己的身體會有被侵犯道德的不舒服的感覺？
目前，立委鄭運鵬提出「出版品猥褻除罪化」的立法連署，欲將刑法「猥褻」這個認定人言人殊的詞加以修正，並且將所謂色情、情慾、道德的爭論，轉移至民法的範圍加以處理，但他承認立法上會有困難。這個新聞的發展，攸關個人的身體自主權與情慾的發言權的發展，也呈現台灣有關當局對言論自由的尺度，其牆頭草、西瓜偎大邊，毫無原則的基本性格。
下次我們來談談中國古典情慾小說中的情慾與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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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國性文學的「罪」與「罰」座談紀要〉，《小說與豔情》（上海：學林出版社，2000年），頁182-194。此座談會召開於1995年5月3日下午2時至4時，主持人為鄭志明，與會者有陳慶浩、王秋桂、彭小姸、周志文、陳益源。背景為當時台灣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出版明清豔情小說叢書《思無邪匯寶》被台灣新聞局查禁，是以有此學術界之會談。
[2]約翰‧坎尼(John Canniny)編；徐進夫、宋碧雲譯《世界名著導讀100本（下）》（台北：志文出版社，1996年），頁423。亦見卡洛萊茲（Karolides,Nicholas J）《禁書：100部曾被禁的世界經典作品》（台北：晨星出版社，民國91年），頁65-66。
[3]張桂華〈西方有關色情文學的論爭〉，《天涯》第三期1999年），頁。亦見卡洛萊茲（Karolides,Nicholas J）《禁書：100部曾被禁的世界經典作品》（台北：晨星出版社，民國91年），頁58-59。
[4]David Norris著、Carl Flint繪、劉婉俐譯.：《喬哀思》（台北：立緒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98年），頁141。亦見卡洛萊茲（Karolides,Nicholas J）《禁書：100部曾被禁的世界經典作品》（台北：晨星出版社，民國91年），頁94-95。
[5]見ALEXANDRIAN著，賴守正譯，國立編譯館主譯《西方情色文學史》（台北：城邦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頁36。
[6] 波特萊爾當其詩集因為政治因素與薩德作品被查禁時，他說過「欲知人性之邪惡，吾等必當重訪薩德」。見《薩德》（台北：立緒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98年），頁95。
[7] 《波法利夫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尤里西斯》接曾被認為是「誨淫」的作品而被禁，而今天不僅三本皆入世界名著之林，《尤里西斯》還被視為意識流經典，列入美國大學生的閱讀書目裡。隨著社會價值日趨多元、開放，薩德的《索多瑪一百二十日》也在臺灣出版（商周版），未來或許《薩德全集》會被列入某一種類的經典中，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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