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月橘花 木板 油彩 52×57cm
小說：那棵開在暴雨中的月橘花（10）
＃5
許是迸自地獄的一株樹花
七七四十九日後
你那往生極樂世界的靈魂
傳說輪迴七里外
再生的清香
開在淥淥水聲的溪邊
那天，正在那瑪夏溪流中載浮載沉的王浩淵，浮現在心裡的，卻是嵩松法師的身影。他一手捉住Dalanva的手，另一手則抓住一棵直往下游流去的月橘花樹。他默念起〈七里香〉來，一陣狂流，沖散兩人緊握的手。王浩淵隨著月橘花樹，迅速流向下游。「好愛你，林煥彬！」王浩淵從滿是污水的嘴裡，吐出最後一句話，然後嚥下最後一口氣，連同那棵月橘花樹，沉入那瑪夏溪的泥水中。不遠處，正在和死神搏鬥的Dalanva，伸出想要救援的手來，哭喊著：「浩淵，浩淵！撐住，撐住呀！」然而，話才說完，Dalanva也被一波突然湧來的大水，捲入溪底。
2011月橘花 布 油彩 50×65cm
8月9日午後2時，那瑪夏鄉的鄉民，指引嵩松法師來到那瑪夏溪的溪畔。他們循著溪岸，往下游方向搜尋。一、兩公里外，一棵開著金色黃花的欒樹，被狂風暴雨吹折了樹幹，花朵和枝葉全泡在溪水裡，莖部底下的泥土則被洪水淘空，露出一條條白芽芽的樹根來。一隻已經有點浮腫的手臂，伸出在樹根旁的土石堆，像是對著這棵斷莖的欒樹求救似的。嵩松法師的心裡，閃爍著一首名叫〈欒花〉的短詩： 才剛綻放
就頓悟
涅槃不過是座空城
含淚黃金花
化幻海市蜃樓
嵩松法師徒手挖著，土石堆裡露出一顆人頭，那正是王浩淵的屍體。嵩松法師終於把積鬱整整一天的悲痛，釋放出來。也不管旁邊還有許多救難的鄉民圍觀，他緊緊抱住王浩淵的屍體親吻，然後放聲大哭。他脫去王浩淵身上，已被樹枝和土石括得有點破爛的衣服，然後在溪畔找了個破碗，一瓢一瓢盛起溪水，往王浩淵的頭臉和身體淋灌。溪水混濁，卻還是洗去王浩淵身上的大半污泥。王浩淵的在天之靈，彷彿能夠感知嵩松法師的深情，從嘴巴裡吐出一口污水，然後現出生前微笑的模樣來。
2011月橘花 布 油彩 53×90cm
嵩松法師緊抱屍體，仰天大哭起來。他想起去年佛誕節，他和王浩淵來到白雲巖，見到住持和尚正主持一場浴佛儀式。一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小嬰兒──那是釋迦佛初生時的模樣，笑瞇瞇，站在雕花水盆裡。住持和尚從浮滿茉莉、蓮瓣和桂花的水缸裡，盛了一瓢淨水，往小嬰兒的頭頂淋灌。然後以低沉、莊嚴的聲音唱唸：「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據說，那是剛剛下生的釋迦佛，對人間眾生所宣說的第一句法音。
「要不要幫忙？」
一位熱心的那瑪夏鄉民這樣問著。嵩松法師一句話也不說，繼續清洗王浩淵的屍體。他默然無聲，卻又堅定無比的神情，竟震懾住圍觀的鄉民，沒人敢靠近一步幫忙。他脫下被雨淋溼的僧袍，將洗淨的屍體，一層又一層，小心翼翼地包裹，然後背在背上，跌跌撞撞直向那瑪夏鄉的行政中心──南沙魯走去。
當你轉身而去的時候
我該到哪兒
到哪兒
叩問
月橘花，為甚麼初秋會哭泣
嵩松法師想起大前年的事來。那時，他和王浩淵共騎一部摩托車，奔馳在墾丁公園前往佳洛水的路上。一陣落山風，從隘口西邊吹了過來，把他們吹得翻了幾翻，連摩托車也都拋錨，動彈不得。王浩淵背著受傷較重的嵩松法師──應該說是林煥彬吧！一蹎一跛直往佳洛水的街上走去。大概是為了安慰痛得哀哀亂叫的林煥彬吧？王浩淵唱起他們曾經合唱過的歌來。林煥彬聽著聽著，竟也忍痛跟著哼出口來：
當你轉身而去的時候，當你
轉身而去的時候
能不能回個頭，再叫我一聲「親愛的」！
嵩松法師回想這段彷彿才剛發生的往事，忍不住悲從中來。他吃力地背著王浩淵的屍體，泣不成聲地邊走邊哼起來：
當你轉身而去的時候──
當你轉身而去的時候
請先告訴我──
請先告訴我
告訴我
鳳凰涅槃，只是
五百年重生的必然
2011月橘花 布 油彩 53×72cm
來到南沙魯的鄉公所，一位長老用低沉、莊嚴的聲音，吟唱起來：「O ho o a ha yi yo, O e ya, O e o, O e o, O ...... O e ya yi yo…」他正帶領眾人吟唱鄒族的〈迎神曲〉：
永存者 那位永遠坐在上天者
恭請降臨並祝福祭禮…
唱完〈迎神曲〉，長老接著說：
「雖然王浩淵先生不是我們那瑪夏人，卻有那瑪夏人的精神。他為我們犧牲寶貴的生命，他是我們那瑪夏鄉的勇士！」
長老說著說著，又唱起歌來：「mi yo me he ya a wei, oh mi yo me he ya a wei…」他停頓了一下，對眾人說：
「來！大聲一點，大家一起為王浩淵先生唱〈安魂曲〉。」
哀傷卻莊嚴的〈安魂曲〉，像是要和暴雨聲競賽似的，從鄉公所傳了出來：
逝去的亡魂啊！歸向天吧！
請天神接納
月亮啊！請照亮亡魂的歸途
（待續）
2011風景 布 油彩 73×73
＃小說最後，王浩淵和林煥彬所唱的歌，是【心房游渦】（http://mypaper.pchome.com.tw/aaiirr55 ）以及【臉書 微霜】（http://www.facebook.com/profile.php?id=100002939693504&sk=wall#!/shuang.wei2 ）的台長－昨夜微霜，特別為這篇小說而寫的新詩，名為〈當你轉身而去的時候〉。在此向她致上最深的謝忱！由於這首新詩相當長，筆者僅摘取其中三段，寫進小說裡。現在將這原詩完整抄錄在下面，分享讀者：
〈當你轉身而去的時候〉
你的太陽疲倦了嗎？
你的月亮生病了嗎？
哦！不，親愛的
你是寫幕作序的詩人
怎麼能停筆？
當你轉身而去的時候
我該到哪兒
到哪兒
叩問
月橘花，為甚麼初秋會哭泣
你是黃昏的鴿子嗎？
你是沙上的腳印嗎？
哦！不，親愛的
你是擺弄肩上長髮的微風
怎麼能嘆息？
當你轉身而去的時候
我該到哪兒
到哪兒
採摘
荼醾花絮
不讓垂在額前的劉海翻白
你埋在書裡的詩句瘦了嗎？
你相思枝椏隨雲雀飛了嗎？
哦！不，親愛的
你是多雲天空古老傳奇的鱗片
怎麼能飄影？
當你轉身而去的時候
請先告訴我
告訴我
鳳凰涅槃，只是
五百年重生之必然
哦！親愛的
親愛
當你轉身而去的時候，當你
轉身而去的時候
能不能回個頭，再叫我一聲「親愛的」！
(昨夜微霜，2011-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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