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中秋節晚上,「姊妹淘」們為了慶祝我考上台北的一所五專,約好在新公園水池旁見面。
離開台北已有一年半了,新公園似乎變化不多。水池另一邊,聚集了十來個同志,圍繞在一個十八、九歲,穿著花襯衫的青年身旁。
「那個穿花襯衫的是誰呀?好像很紅吔。」我問。
「問這個問題,就知道你離開台北多久了!」阿武說:
「他叫小強,現在是公園裡最搶手的!」
「聽說兩、三年前,他初次來到台北,在這裡遇到一個大他一、兩歲的同志,把他帶到旅社過夜。從此,他就踏入同志圈裡。」大雄說。
「他賣身給那些老傢伙,一夜至少要一千元吔。」阿旺插嘴說:
「然後再用錢,去釣那些不肯陪他上床的年輕同志。」
「這不是像以前的阿勇嗎?」我心裡這樣嘀咕著,說出口的卻是:
「讓我去看看。」
「怎麼?你尪阿勇失蹤,你就想去買他嗎?沒錢我借你。」大雄說。
「他長得很像阿勇喔!」阿旺故意吊我味口說。
「好了,好了,蝶兒夠可憐了,不要再刺激他了。」阿武輕輕拍了一下大雄的頭說。
我混進那群不認識的同志裡,看著那個穿著時髦,卻仍然帶著鄉下土味的青年小強。一個年紀大得可以當我爸爸的老同志,摟著小強的腰,撫摸起他的大腿來。
「摸奶罰三千,摸卵罰三萬。」小強撥開老同志的手,用台語笑著說。
「這麼貴呀!」老同志說。
「今晚陪我過夜吧?」另一個老同志說。
「好呀,一千塊先拿來。」小強說。
忽然,小強興奮地叫了起來,從欄杆上跳了下來,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雙手說:
「你不就是蝶兒嗎?」
「你是……」
「三年前,我還是個少年,你帶我到旅社去…,你忘了嗎?」小強心急地晃動我的雙手說。
「你認錯人了。」
我終於想起三年前,一個下雨的夜晚,那個瑟縮在涼亭一角,衣裳襤褸,全身髒兮兮的十五歲鄉下少年。但是,我卻裝作不認識地這樣回答。
「你真的不是蝶兒嗎?」
小強不相信地一再追問,見我不再理他,於是又摟著一個老同志的脖子親吻,然後坐回欄杆上,繼續聊天。
水池裡,中秋夜的月亮盪漾起粼粼波光。我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了一眼那個有點像阿勇的小強。思念的愁緒,隨著小強的一顰一笑,驟然在心頭滋長起來。
回到「姊妹淘」那裡,大雄像是迎接英雄似地劈頭就問:
「怎麼樣?戰果如何?」
「遍體鱗傷。」我說。
「來,我們再到那家Gar bar,慶祝你回來!」阿武么喝著說。
同樣的昏暗燈光,同樣煙霧迷茫。Gar bar裡,一個中年歌手,唱著一首正在流行的歌曲:
微涼的晚秋
隨著落葉擦肩而過
多少年
日升月沒轉瞬間過。
冰冷的雨滴
打在溫熱的我的手
多少淚
順著臉頰不停滑落。
…………
我和「姊妹淘」們選定一個靠近Bar台的座位坐下,聆聽那位歌手繼續唱著那首有點感傷的歌:
而我的夢,深藏在心中
那裡有甜蜜的幻想
全是你和我
……
「噯喲喲?這可不是蝶兒嗎!」
那位一襲半透明白色長衫,半露毛茸茸胸膛,黑色緊身丁字褲若隱若現的Gar bar老闆,扭捏作態地提了一壼茶水,像女孩子一樣地走了過來,見了我就大聲嚷嚷著:
「一、兩年沒見了,長得更俊了。」
老闆坐了下來,一下子摸摸我的臉蛋,一下子又撫弄一下我的大腿,問長問短,聊東聊西的,最後聊到了阿勇:
「噯!好可憐。阿勇是教會撫養長大的孤兒,現在得了病,據說又住到新店一家教會附設的愛滋病患收容所。」
那一夜,我迫不及待的回到學校宿舍,從會客室裡找來一本電話簿,一頁一頁抄下新店地區的教會電話和地址。第二天大早,我在公共電話亭裡,逐一撥打電話。半小時後,終於找到了阿勇所住的那家教會收容所。
我連早餐也沒吃,就搭上公車,還走了半個多小時的山路,來到這家座落在半山腰的愛滋病收容所。阿勇已經虛弱得躺在病床上,必須有人纏扶才能坐起。收容所的護士小姐說,那是愛滋病患末期,一種名叫「漸進性多病灶腦白質」的病癥。病人腦部受到病毒感染,影響神經功能,手臂和腿部無力,喪失協調和平衡的功能,以致無法步行和站立。
病房外,遠山白雲皚皚。院子裡,奇花異卉,白頭翁和青池鳥啁啁鳴啼。我知道阿勇最愛日光浴了,因此把他抱到輪椅上,推他到院子裡曬太陽。清晨的陽光,斜照在阿勇蒼白消瘦的臉上。阿勇一句話也沒說,兩行淚水泛著溫煦的日光,潸潸流了下來。我也顧不得旁邊還有別人,緊緊抱著他親吻,眼淚不聽使喚地直流。
我來到收容所的辦公室,問著笑容可掬的修女所長:
「我可以把阿勇帶回去嗎?」
「他已到了末期,藥物沒什麼用了。如果能和親人在一起,當然最好。」修女說了,又補充一句:
「不過,你必須先接受一些基本訓練。」
「那當然。」我欣喜若狂地說。
那天中午,我回到學校辦理休學手續,再到市區租了一間可以曬到清晨太陽的小房子。兩天後,我帶著簡單的行李,再度來到新店這家收容所,接受三天訓練。訓練一結束,我就帶著阿勇來到新租的房子,住了下來。
「你暫時不要洗澡,我幫幫你擦擦身體就好。」
我一邊說著,一邊脫下阿勇的衣褲,用溫溼的毛巾擦拭他那已經瘦得皮包骨的身體。阿勇身上,長出好幾塊藍紫色的「卡波西氏肉瘤」。這也是愛滋病末期病患常有的病癥。我小心翼翼擦拭這些肉瘤,阿勇握住我的手臂說:
「我變得好醜對不對?」
「在我心中,你永遠是最英俊的。」我說。
大約是擦拭腹下吧?阿勇竟然興奮了起來。我低下頭去輕輕吻他,然後說:
「你好壞!」
「我好想你!」
阿勇說著,啜泣著流下淚來。我緊緊抱住他,捏捏他的臉頰說:
「我找得你好苦!以後不可以不告而別。」
「我還有力氣不告而別嗎?」
「哼,難說!」我蹶著嘴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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