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第二天晚上,一股無法形容的衝動,迫使我再度來到骯髒惡臭的三水街。這回,我直接進入昨夜那間讓我難以忘懷的私娼寮,卻被兩個壯漢趕了出來。私娼寮的老鴇說,她不認識那個叫做周達生的男子。我當然知道她在撒謊,一種職業上的慣性謊言。
「瓊花仔,妳的阿娜達又來了。」
熟悉的聲音,莫名其妙地讓我興奮起來。我決定要在附近走走,耐心等待那個曾經讓我銷魂的男子。
來到龍山寺,今天正好是農曆九月初一,香客比平時多了許多。在大批香客的簇擁下,我被擠到右邊的偏門。門上刻著一幅石彫對聯:「龍國煮香茗,山籟供清齋。」隨手買了一束香,禮拜玻璃櫃裏那尊金光燦爛的觀世音菩薩,心裏卻無緣由地想起周達生俊美的影子。也不知道自己的真正動機是什麼,我到放置籤詩的櫃子裏,隨機選了兩張籤詩,一張為陳榮斌,一張為周達生。周達生的那張籤詩,寫著我不太能懂的四句詩:
日上吟詩月下歌,逢場作戲笑呵呵。
相逢會處難藏隱,喝啋齊聲嗹哩囉。
而在印有「解」字的下面,則有這樣行字:「佳人在屋唱吟詩曲,一片歡喜,取樂且足。此籤佳人歡樂之象,凡事大吉如意。」我看了,忍不住喜孜孜起來。
龍山寺的寺庭裏,五、六個老人,還是圍繞在那位老者身邊,聽他宣講不知說了幾回的道理:
「歹人嘛有佛性。你看咱艋舺,華西街有妓女戶,三水街有私娼寮,市場口有拉客的。但是,嘛有一間觀音廟。」老者說得忘我,又補了一句:
「所以佛祖有咧講:菩薩親像一欉白蓮花,出汙泥而不染。」
走出龍山寺,來到一間位於三水街的電影院。赫然發現周達生和他那位瘦得皮包骨的朋友,正在排隊回票。
「周達生,我又來了!」
「不行吔,今天我生日,我朋友為我慶生吔。」
「我找得你好苦,半個鐘頭就好。」
周達生半推半就地被我拉到黑巷裏。電影院門口的強烈燈光,讓我第一次看清楚周達生那位病奄奄的朋友。他睜著大大的眼睛,面帶哀愁和不捨地看著我們離去。我不禁好奇地問起周達生來:
「他是你lover嗎?」
「應該說,我是他lover吧。我不愛他,但他卻非常愛我。」
「不愛他,幹麼和他在一起?」
「一種義氣…」周達生想了想,接著說:
「一種責任吧,他生病了。你懂嗎?」
周達生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我沒有答腔,一時之間,確實不能理解他們之間的感情。周達生見我沒有反應,又繼續說:
「半年前,我在高雄愛河邊認識他。當時我很落魄,他帶我到他租的地方。其實,他很窮,甚至比我還窮。但他卻掏出所有的東西,包括項錬、手錶,還有身上所有的錢給我。」
來到昨天晚上銷魂的那家私娼寮,熟悉的惡臭滲入鼻孔裏,卻無以言喻地興奮起來。周達生一邊脫去緊身牛仔褲,一邊又說:
「半年來,我們同居在一起,想去找一個固定的工作,但是連打工的機會都沒有。所以,只好做這個囉。」
我取下那條陪伴我好多年的金項鍊,將它套在周達生的脖子上。周達生扭動身體拒絕我,我說:
「不喜歡嗎?」
「我不隨便拿人家的東西。」
我伸出舌頭,輕輕吻著他的耳朵,說:
「今天是你的生日,不是嗎?就算是生日禮物吧!」
周達生那黑得發亮的脖子,閃爍起項鍊的璀璨金光。垂在項錬下方的那尊翠玉彌勒,笑得似乎可以聽到聲音。而我,像是憐惜一隻小貓似地撫摸周達生的頭臉和胸部,然後說:
「你不喜歡做這個嗎?」
「當然不喜歡。我又不是同志,我甚至恨透了我那同志朋友。」
「為什麼恨他?他不是很愛你嗎?」
「正因為他很愛我,我才恨他。他的愛,像是魔掌,我永遠沒辦法逃出他的魔掌!」周達生似乎顯得很無奈地說著:
「他很奇怪,叫我下海的是他,管東管西的也是他。每次我和客人辦完事,他就問東問西,問客人吻我哪裏?我又吻客人哪裏?有時還會生悶氣,甚至哭泣。」
「他自己不做嗎?」
「他長得那麼醜,又有病,誰要他!」周達生嘆了一口氣,繼續說:
「他只是偶爾替瓊花的阿娜達送東西,賺點零用。」
「你是說那個一心想要為瓊花贖身的黑道?」
「對啦。」
「送什麼東西?」
「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周達生連內褲都脫掉了,肚臍下露出烏麻麻的一大坨。上半身卻還穿著一件T恤,上面印著一個目光炯炯,長髮短鬚的人頭,人頭上戴著一頂黑色帽子,帽沿還鑲著一顆閃閃發亮的星星。那是時下年輕人最流行的服飾之一。
「你知道這是誰嗎?」我指著T恤上的人頭問周達生。沒等他回答,我又繼續說:
「那是阿根廷的一個革命鬥士,名叫Che。C-H-E,你學過英文嗎?」
「愛呀流目油,阿嬤咧哭啦,學過一點點啦。」周達生故意把 ”I Love You” 和 ”America”,唸成台語發音的「愛呀流目油」和「阿嬤咧哭」,然後補上一句:
「高一參加幫派,所以就輟學囉。」
我最關心的,還是Che這位我心目中的偶像,因此繼續介紹著:
「Che在二十出頭時,曾和朋友騎著摩托車,環遊南美洲。在這次摩托車的旅行途中,親眼目睹南美洲各國慘不忍睹的貧窮現況。因此開始幫助卡斯楚革命,推翻古巴的腐敗政權。」
「咦?你什麼職業?怎麼懂得這些?」
「我是預官排長。」
「喔,大學生喔!難怪。」周達生把我戴在臉上的黑框眼鏡拿了下來,一邊晃著一邊說。
「不只預官啦,有些職業軍人同樣很有學問喔。」我說著,然後唸了兩句Che在《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一書當中的兩句:「大海是一個胸腹之交,它會傾聽我訴說的一切……。」
「你在唸什麼呀?」
「Che旅行日記當中的句子。」
「將來我也要和Che一樣,大幹一票!」
「吔,別亂來喔!人家可是幫助窮人革命吔。」
周達生站在我的面前,示意要我幫他脫下T恤。我輕輕吻著他的脖子,然後慢慢拉起有點緊身的T恤。堅實的胸肌,兩粒咖啡色奶頭,晃動在我眼前。我火急地吻遍他的上身,一股發自腋下濃密黑毛的濃烈體香,從鼻孔直竄我的肚臍底下。我興奮地閉上眼睛,還隱約聽得見自己噗噗的心跳聲。
「我沒有洗澡吔。」
「沒關係,我最喜歡你的原汁原味了!」
那一夜,說是只要半個鐘頭,卻和周達生在這惡臭的小房間,逗留了整整兩個鐘頭。出來時,私娼寮的老鴇還喊著要收兩倍房間費。
我和周達生來到電影院門口,心想他的朋友一定早就走了,卻發現影院旁邊的昏暗角落,半蹲半坐著他那猛抽著煙的朋友。
「你他媽賤!今天是你生日吔,還做!」周達生的朋友,突然站起身來,氣沖沖說。
「錢呀!明後天就要繳房租吔,沒錢怎麼活?」
「你脖子上的項鍊哪來的?」
「你管得著嗎?」
我遠遠看著他們兩人一來一往吵架,卻無力插手。對面一家名叫「春花」的茶室,圍坐著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一個五音不全的老妓女,穿著一件和年齡不太搭調的大紅衣裳,扭腰擺臂,唱起那首名叫〈心茫茫〉的台語歌曲:
半暝月照玻璃窗,窗外黑影像彼人。
搖來搖去相嘻弄,害院搭嚇心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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