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旭最新發表文集 這是中文系教授曾昭旭先生近期所發表的文章。

645愛的鼓勵 12訂閱站台

所有的創傷、過錯以及由此而來的自我不存在憂懼，固然是促使自我成長、重新自證其存在的動力；但同時也反而可能構成人偏不肯去改過而且一意孤行的墮落拖力。這於是構成人的矛盾，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去消滅黑暗還是乾脆認同黑暗？想要回歸上帝的樂園還是乾脆與魔鬼妥協？此之謂大惑。

請問人生的這種矛盾與惑到底是怎麼來的呢？亦即：人為什麼會不肯改過甚至一意孤行自甘墮落？這可以說是人性與自我的最大弔詭、最深沉幽微的奧秘。

從最根源處來說，這依然源於人的自由本質。我們之前也談過：基於自由的本意，人是可以自由到選擇放棄自由、否定自我的。而落到實際的行動，則常是為證明自我的自由而不惜違背道德、上帝以及一切外加的約束，卻不小心連自我人性中的另一要素：道德性也否定了，遂構成以左邊的我否定右邊的我，而導致自我的矛盾破裂。

但若只是如此而已，那人只要重新認知道德性與愛也是自我內心真正想要的，而調整自我的選擇，自我矛盾的問題就可以獲得解決了。但事實卻並非如此簡單，然則更深沉的原因在那裏？

我願說，更深沉的原因就在人的自尊。

當然自尊有真自尊與假自尊之別。真自尊是源於對自我心靈本具無限性的肯定（我雖一無所有，依然頂天立地）；而無限性的落實表現，則常顯現為通過愛與創造去無限擴充自我的範圍（不斷超越自我的有限）。至於假自尊則不是以道德與愛的創造推擴去證明自我的存在，而是逕行肯定凡屬自我所有、自我所為的經驗內容與行動都因隸屬於我而不容質疑、不容否定。這其實是一種誤認與偏執。其誤認是指誤認本質有限的經驗行動為我，遂與本質屬無限性的自我構成矛盾。原來有限的經驗行動所以能與自我產生連接，是須要經過「意義化」的程序才連得起來的。所謂意義化就是經過心靈的創造性抉擇，使其經驗行動能產生超越限制、通達人我的功效（即《中庸》所謂「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亦即化有限為無限的意思。

至於偏執，則是直據自我的無限本質而強說所有隸屬於我的經驗、行動皆屬無限而不容否定，而構成自我矇蔽。

正由於自我的誤認與偏執，構成人的虛妄自尊，且為了維護這種假自尊而不惜與客觀事實、主體理想抗衡決裂，而不知反導致自尊的益形脆弱、自我存在感的更加不安與緊張。終於只活在自我的封閉世界中，拒絕反省、拒絕改變。

這就是人生最普遍的顛倒相，一般所謂自戀、自我中心、水仙花情結，就是指此而言，由此衍生人的敝帚自珍、自我標榜、逞強好勝、不甘寂寞、罔顧事實、死要面子，怨天尤人，強辭巧辯等等，實都是對自我愛之反而害之，徒令自我更為迷失墮落的愚行。所以，對這一點假自尊的勘破，乃是自我修養的一道必須越過的關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