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展開的圖紙前,小心翼翼的畫著一點一線。這是畢業前最重要的一件作業了,可得謹慎的完成才行。
公寓裡的樓梯,響起叩叩的鞋聲,我停下筆,聽著它由遠而近。想像著,現在該是停在我門外了吧,過了片刻,果然,有了門被推開的聲響,那人竟是直接登堂入室,就這麼走進了我家。
我知道,是R來了,在我家裡敢這麼放縱的,也只有她了。
事實上,就算我不走出房門招呼她,R也自然會把自己擺放的好好的,等她想起要見我了,就會自己走進我的房間,說明今天前來的意味。
但是,我絕不希望她以為自己被冷落,以為我不歡迎她的到來,或是我根本就不在乎。其實,我是感激她的,所以,我緩緩從房間走了出去。
等我走到時,廚房已經響起一片水聲,R站在水槽前,洗著我不小心遺下的碗盤。
我站在門框下看著。
「還是我自己洗吧。」
忍不住還是不服氣的加了一句。
「唉,為什麼老是讓你看到我最邋遢的時候呢?」
R斜睨了我一眼。
「我知道你在趕作業嘛。一頭栽進去就不知道該怎麼生活了。我本來打算泡個茶招待自己,沒想到就看到這個,我看還是順手幫你洗起來吧。」
「我說啊,一年前你會這樣嗎?一年前,我總覺得你是完美的,什麼事都作的面面俱到。」
一年前…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呢?
「我忘了,我真的想不起來一年前是怎麼過日子的了。」
有點故作輕鬆的回答。
接下來,只剩嘩嘩的水聲,和不經意的碗盤互碰。
今天的R穿了她最喜愛的粉紅色上衣,搭配白色的長裙。我突然注意到因為水槽設計不良的緣故,她前傾的身體會貼到潮濕的水槽,偏偏她又沒有用圍裙的習慣,嫌那樣不好看。
這樣怎麼行呢?我不禁皺起了眉頭。
「你又不肯用圍裙了,要是沾上什麼油膩的東西怎麼辦?」
「我習慣了嘛。」
「你平常在家裡穿的是舊衣服,現在穿的是外出服啊。」
我摘下掛在一旁的圍裙,試圖遞給她。她卻顯然是嫌麻煩,不肯接。
水槽裡,水花四濺。
唉,怎麼可以讓我一時的懶惰,毀了她的衣服呢。
我逼近一步,雙臂環過她的腰,將圍裙擺到了正確位置,再拉起上端的線,繞過她的頸子,輕輕的繫上了結。
正當我一氣呵成了這一連串的動作,退到一旁,欣賞著自己的成果。
突然,R的動作停滯了,她像在壓抑著心中一股不凡的情緒。終於,下定決心一般,伸手關去吵雜的水龍頭,轉身盯視著我。
這是一種責備的眼光。
我故作鎮定,只用無辜的眼神看著她。時間,好像放慢了一百倍、一千倍。
我沒有做錯事,有的只是一片好意。我甚至沒有碰到她一絲一毫。但是她這突來的責備,我卻像是接受了,至少在心裡是接受了,只是在表面上,我不認錯,不能認錯。
R伸手想扯掉圍裙上頭的結。
不知道是動作太匆忙的緣故,還是單純的因為結的位置是在看不見的身後,她把本來可以輕鬆解開的結拉成了死結,拉著扯著,卻硬是打不開。
越扯越是失控,越拉越是激動。
一滴眼淚從她的臉頰滑落,接著,越來越多。就像是她身後那只沒關緊的水龍頭,不停的,滴落、滴落。
她不再盯著我,而是低著頭,像在專心和那糾纏的結奮鬥。
眼看她轉開了目光,我鬆了口氣,變的遲緩的時間終於恢復正軌。
R是J的朋友,當J還在的時候,我和R只交談過稀少的幾句話。只是沒想到,在J離去的一年之後,我反而保有了和R的,友情。
J的告別式那天,R主動的陪著我整理和J共居的房屋。
我們一起將J的東西打包,送回J的父母家。然後再把屋子裡所有的東西擦拭過一遍。
那天記得兩個人都沒什麼說話,只是默默地低著頭做事。對塵颟過敏的R,即使戴著口罩,還是噴嚏連連。
我幾度勸她休息,她卻不肯,連連以一鼓作氣為理由,婉拒了我。
終於工作完畢之後,我們一起攤在沙發上,看著從窗台照進來的夕陽。
「以後你就要一個人生活了。」R突然這麼說。
我那時只是點了點頭,一句話都沒說,心裡空空的。
「我先走了,以後我會再來看你的。」R離開了。
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才醒過來一般,走過去開了燈。
想起的竟是R倔強地工作的身影。
她是怕我睹物思人…
這樣的念頭,讓我突然像是對R這個人有了幾分了解。也是第一次,發覺R和自己有幾分相似,想很多,不說出來。
雖然R說過,會再來看我的,但我不敢當真。
她是J的朋友,J不在了,她有什麼理由要來看我呢?
我在課業上卯足了勁,甚至還接了好幾個家教。每天每天,過的充實而積極。
幾乎沒有人看的出失去了J對我的影響吧。
可能就因為如此,我偷偷的盼望著R的到來,一個人在家的時候特別想。
一個月後,R居然來了。
那時我剛好因為發燒,已經在床上躺了三天。
知道我的情況後,R瞪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這時候的她還不夠了解我,不了解我也有脆弱的一面。
第一次,她陪我去看醫生拿藥,幫我把堆積的衣服和碗盤清理乾淨。
第二次,她是提著熱湯到我家的。
第三次,她雙手叉腰站在我的床頭,似乎在責備我怎麼還沒好起來。
她認真的思考著,終於得到結論。
「你這是心病,我看得用特別的治法。」
她拉著我出門逛街。
我站在人潮洶湧的廣場,思考:有多久沒這樣在人群中走著了?
還沒得出答案,人又被拉進了下一家店。
R真是個適合逛街的女孩子。她不時爆發出的「好可愛!」的呼聲和驚喜的表情,讓看著她的我都跟著微笑了起來。
等我發覺的時候,話匣子已經關不起來了。
我邊走邊是滔滔不絕,連自己也不曉得自己會是這樣多話的人,不但走路的時候說著,試衣服的時候逮著機會,還跟隔壁的R繼續嘮叨。連吃飯的時候也停不下來,邊說邊吃。
字字句句前仆後繼,從我的口中滾出。
說話的慾望是這麼強烈,擋也擋不住。
記不清究竟說了些什麼,可能是街上的人、櫥窗裡的東西,可能是這一個月裡發生的事,可能是J的事,可能是其他、其他。
說著說著,偏過頭看了看R,她眨了眨眼,我知道她有在聽,於是又繼續說了下去。
過了一陣子,又偷眼瞧瞧R,她還是眨眨眼,沒有一絲的不耐。
夜晚,提著大包小包的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回到我的住所。
兩個人並肩站著,靜靜的欣賞今天的戰利品。
我發現自己終於像是發條用盡,停了下來。很累,也很輕鬆。
「喂,我覺得我的病好了耶。」
「跟我猜的一樣,你是憋太久了。」
R又露出看透我了的表情。
這似乎發展成我們的相處模式,不停的試探對方,想看看對方是不是自己猜測的模樣。
「爲什麼來找我?」是我先換了話題。
「我不能來看你嗎?」
「可是…我們又不熟…」
「現在不就熟了,難道我們不能當朋友?」
我和R可以當朋友嗎?
「我知道你喜歡過J。」我是狠下心來,才說出了這句話。
R沉默了,她提著自己的東西,向我道別。
我始終懷疑,R是本著懷念J的心情,才來接近我。
一個星期後,我接到R的電話。
第一次在電話裡聽見她的聲音,差點認不出來。
「昨天,Y沒有回來,我甚至不知道她在哪裡過夜。」
「真是太過分了…」R的聲音還很氣憤的樣子。
Y是R的交往對象,同時也是J的好友,跟我則只有點頭之交。
「現在,她回來了嗎?」
「還沒。」
「等她回來向你解釋吧。現在別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會誤入歧途的。」
「唉…」
「她總是這樣,心性不定,老是讓我難過,脾氣又衝,說她兩句就會爆發。」
我想,都是氣話。
「那是因為還年輕啊。無論如何,只要還可以兩個人一起努力,這樣的過程不是就很幸福了嗎。」
大概沒想到我會這麼說,R靜了一陣子。
「我看,那傢伙是沒救了。」
「那傢伙也是你自己選的啊。」
「哼。」
R是覺得拿我這種鄉愿沒辦法了吧。
「對了,我去找你的話,歡迎嗎?」
「既來之則安之。」
「是不想的意思啊?」
「不是。」
「這樣啊……我有空再去探望你吧。」
話筒裡只剩嘟嘟聲,我突然有一股衝動,想對著電話的另一端,送上一句話。
不是不想,是不敢。
一天,剛吃過晚餐,正站在陽台上,享受徐徐的晚風。
電話突然響起。
「我跟Y吵架了,現在正坐計程車到你那裡。」
「可以嗎?」
我拿著電話越過陽台的護欄向外看。
「你的計程車都到我家樓下了,難道我還可以說不行?」
我就這樣看著R僵著臉,撞進門來。
她的臉色真的很難看。
「情侶吵架不要太認真,半開玩笑的好。」我說。
「能半開玩笑就不會吵架了。」
該怎麼辦呢?我很苦惱啊。
「嗯…你吃過飯了嗎?」
「還沒。」
「肚子餓著脾氣特別壞,先在我這裡吃點東西吧,說不定吃飽了氣就消了。」
「嗯。」R沒有拒絕。
「冰箱裡還有現成的材料,熱飯也還有剩,我弄個蛋包飯給你,好吧?」
「謝謝你。」R的臉色終於緩和了過來。
以前她來找J時,吃過我做的蛋包飯,我知道她是喜歡吃的。
等我弄好正要端出去,R也到廚房來了。
「要我陪你,還是你要自己在這裡吃。」
R笑了笑接過盤子。
「只有我一個人有東西吃,卻要你在旁邊陪我,好像會怪怪的…」
「那,我先回房了。」
留下她,我回到房間,才剛在書桌前發了一會兒呆,她卻推門走了進來。
「一個人吃,一點意思都沒有。」
「奇怪的傢伙!」
「嗯。」R倒是承認了。
「不然,你也吃一點好了,這樣比較不怪。」
「我吃飽了,這是給你吃的。」
「就當是陪我吃一點嘛。」
「那,一點點就好了喔。」
R淺淺的笑著,用湯匙挖了一口,送進我口中。
幸好她很守約,真的不再逼我多吃,只是坐在我房間裡,拉著我聊天。
趁R拿著吃完的盤子出去清洗,我撥了電話給Y。雖然不是很熟,為了R,也只好豁出去了。
「Y,我是W,你還記得我嗎?」
對方的口氣似乎還是十分不耐,只是敷衍的應了一聲。
「R現在在我這裡,你不用擔心。」
「誰說我擔心了?」
「你唷,就算是賭氣也不能說這樣的話啊,要是讓她聽見了,多難過。」
「她就這樣一聲不響的一個人跑出去,我幹嘛還管她難不難過。」
「這都只是一時之氣。暫時分開是為了讓彼此冷靜,過一會兒,氣就消了,可以好好談談。」
「哼。」
「我在這邊會安撫R的情緒,你也不准再生氣了,讓自己冷靜一下,好嗎?」
真的是仗著自己的年紀大,不然說起這番話還真有點心虛。
幸好Y似乎也有和解的意味。
「我知道了。」
「那,等你氣消了,來接她吧?」
「不要。」
「還在耍任性啊?」
「反正就是不要,爲什麼要我先低頭。」
「唉,我知道了。可是一個女孩子在夜裡坐計程車,也讓人不放心,不然讓R在我這住一夜吧,明天我再勸她回去。」
「謝謝你。」
我掛了電話,走出客廳。發現R已經泡好茶,似乎正要邀我一起的模樣。
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心情變好了嗎?」
R端了杯熱騰騰的茶給我。
「說也奇怪,到你這裡心情似乎就好了一半,吃了你做的蛋包飯,更是整個都好起來了。」
「那就好。」
我啜飲了一口茶。
「我剛剛打電話給Y了。」
「唔…她怎麼說?」
「她說等你心情變好,就盡快回去。」
「是嗎…?」
「我說明天早上我再送你回去,所以不讓她來接你。」我說了個謊。
「嗯…」
不是我多心,R的眼光是質疑的眼光。罷了,裝傻。
一夜無話。
隔天早上,我就催著R。「該回去了。」
「真不想回去。」
沒想到R會說出這樣的話,而且像在偷瞧著我,目光閃爍。
我故意擺出嚴肅的臉孔。
「我跟Y說好,你今天會回家的,你這不是在破壞我的信用嗎?」
R扁了扁嘴。
「好嘛。聽你的,回去就是了。」
好像不是為了我,她就不回去了。
水龍頭的水還在滴著。
R低著頭和那只糾纏的結奮戰,我站在那裡,像是被罰站的孩子。
終於,她停下手,抬起頭來。
「你在看我笑話。」
「沒有。」我認真的搖了搖頭。
「那爲什麼不幫我把結解開?」
我像是恍然大悟,連忙走上前去。
果然,站在她身後的話,應該就簡單多了。
我仔細的研究著,R卻開口了。
「你說你沒笑話我,那你剛剛在想什麼?」
「我想的,不能跟你說。」
「是不能,還是不敢?」
「…」因為不能說,所以我保持沉默。
「算了…我知道了。」
我解開了那個繩結。
R把那件圍裙擺在一旁,卻轉身繼續了洗碗的工作。
我悶悶的走回了房間。
聽著外邊的聲響。我想像著,R洗完了碗盤,在旁邊的手巾擦乾手,可能,她會細心的把圍裙掛回原來的位置吧。然後,推開門,走出我家。
以後,再也不會來了…?我不確定。
終於,樓梯間又響起了叩叩的鞋聲。
不敢問她還會不會再來。不敢出門去送她。只是聽著叩叩、叩叩,漸行漸遠。
終於坐不住,我衝到陽台。
嘩!陽台的拉門發出了聲響,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
我側著身子,看R遠去。
她穿著粉紅色上衣,白色的長裙。在夜色下,背挺著直直的,裙擺一揚一揚,看的我的心也跟著擺盪了起來。
如果讓我來照顧她,會不會更幸福一點?
這樣的話,只敢在心裡偷偷地想著。
我清楚知道,答案是,不會的。我實在太寂寞了,在治癒之前,沒有坦然給予人幸福的能力。
我掉頭走進一個人的屋子裡。
空盪盪的,連想找到一絲R留下的痕跡都找不著。
突然有點埋怨起自己的清醒,如果能再衝動一點,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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