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
把夢的眼集中在黑夜與海洋連接的那一片遼闊。
是怎樣倉皇的心情,在漸黑的天色,走在幾乎遮住視線的長草間。
銳利的葉鋒,在臉上手上,畫出一道道血痕,為什麼?還要向前走。
一個金髮碧眼的小女孩,張開雙臂,擋在路的前頭,彷彿在吃力的大喊些什麼。
「快走!」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走!」
無聲地,不知為何,卻知道了這兩句話。
一抬頭,眼前是一幢巨大而冗黑的建築。不知道,是被那從半空中壓下的沉重嚇著,還是那小女孩偏執而近於激烈的表情,憾動了什麼。
是跌坐在地上了吧,長長的草莖不時的撫過臉龐,畫面停格,一股能量像是從體內爆了出來。
嚎啕大哭,從沒有這樣過,眼淚是渾圓的,一串串無窮無盡。
巨大的聲量不停的被製造,就像是只有這樣,才能打破一切。
黑夜與海洋連接的那一片遼闊而無聲的恐懼。
*櫻花樹上
「怎樣,來比賽吧?」
一根從主幹橫伸出來的枝枒,隨著年歲的成長,已經有了碗口粗,上面佈滿了綠色的苔蘚,就像是多了一層毛茸茸的厚氈。
一只白色的紙飛機,在枝枒的下方墬落,栽進林蔭下潮濕的泥土。過了片刻,另一只紙飛機乘著氣流,滑過枝枒上方,最後落在稍遠處的落葉之上。
「嗯哼,我贏了。」
「什麼嘛,你作弊。」
「我怎麼作弊了?」
「你站在樹上,起飛位置就比我高了呀。」
「不服氣你也上來啊。」
「不行啦,會斷掉的。」
「呵呵,那就別抗議啊。」
「哼,我看你不只長的像個小孩,根本骨子裡也是小孩子嘛。」
「我的紙飛機可是有經過空氣力學計算,從這裡可以飛到山下的,剛剛是讓你好不好。」
春天,櫻花樹上,一名看起來只有六七歲的小女孩,在開滿櫻花的樹梢裡站起身來,奮力一擲,純白的紙飛機,在氣流裡順勢翱翔,就這樣越過了墨綠的山麓,進入了淡藍色天空。
「喂,小愛,你在發什麼呆?」
喀答!
啊,果然是定在同一個方向太久了,脖子隨著突然的轉動,發出了關節的響聲。
高橋手扶著脖子,先左右動了動,這才轉向聲音的來源。
「朝美,你怎麼突然叫我,有什麼事嗎?」
紺野朝美先觀察了講台上老師的動向,一邊裝作在課本上寫著筆記,一邊才小小聲的作了回答。
「現在還在上課耶,我是看你發呆發的太明顯了啦。」
「唔,沒關係啦,反正我又不像你,是所有老師公認的好學生。」
高橋呼了口氣,百般聊賴的拄著頭。
講台上,個子高高的年輕男老師,正聲嘶力竭的呼籲著什麼,黑板上裝滿Ca、Ze、SO4之類的各式符號。
這世界上會有多少百分比的人類了解這些符號呢?說不定不到10 ﹪吧。
還是轉回了原本的方位,窗外就正對著那片山坡,山城獨有的灰藍色天空,還有那棵櫻花樹。
*笛聲
火車的聲音。
鐵灰色的列車,在碧綠的山谷間疾馳,就像是要將這一大片新綠捲走,遠去的笛聲,終於鑽進了山洞。
「其實,每次聽到火車的笛聲,我就會想起爸爸。」
不為什麼,就這樣突然的開始。
「小時候住的地方,二樓有個臨街的陽台。我對著走向街尾的爸爸招手,不管是白日或者黑夜,爸爸總是帶著頂寬邊的簷帽,帽簷的黑影遮住了臉,我從來看不清爸爸的表情。
看著看著,爸爸穿著卡其色大衣的身影,消失在開著理髮店的轉角。
接著,火車的汽笛聲就會帶走了爸爸。」
像是被山谷中迴蕩的餘音震落,櫻花花瓣繽紛,旋轉著圍繞著,落在身旁。
「或許是有著一分愧疚感吧,在外地工作的爸爸,每次回家總是對我特別好。
記得有一次,到了街上的玩具店,我站在眾多的玩具之間,突然莫名的感到無從下手,但是看著爸爸的臉,他像是極度的想買東西給我,於是,還是個小孩子的我費盡了腦筋,終於挑了一個自認為合適的絨毛熊寶寶。
看著爸爸付賬時得意的表情,我突然覺得,這是一種只有我們兩個人明瞭其中意義的…儀式。
是的,買東西給我,是我和爸爸溝通情感的方式,這是我長大後才發現的。」
「你很想念他,是嗎?」
靜靜的,遙遠的彼方,彷彿還響著火車的汽笛聲。
「是的,我想念他。
雖然媽媽也對我很好,但是媽媽對我的好是有所求的,她希望我達到她的目標,如果我有什麼事做的好,她會很高興很高興,比自己的成功還要高興。
但是,爸爸從不曾要求我什麼,他只是一廂情願的想討好我,只因為,我是他的女兒。」
春天,櫻花樹下,少女低著頭,讓瀏海遮住了眼睛。一名小女孩從樹上跳了下來,親吻了少女的額頭。
下課了,教室裡瀰漫著一股散場的氣氛。
今天,要去嗎?
高橋低頭收拾東西,邊在心裡問著自己。
認識她有多久了…兩個禮拜?三個禮拜?
為什麼會對她說出了那番話?
是不是,隨著歲月的增長,人藏在心裡的話語就像落葉一般,一日一日,積成了厚厚軟軟的一層,等到了一定的歲數,就希望有個人能走進來,聽聽這脆脆的聲音。
*落葉
終究還是來了。
高橋踩在小徑的落葉堆上,年久乾燥的落葉只要鞋底一觸,就全體裂成了碎片。
突然地,高橋有了一股子的不忍。
她仰頭看了看頭頂滲進來的陽光,脫下雙腳鞋襪,赤腳踏上了森林裡冰涼的泥土。
好像找不到這樣的記憶啊,腳心與土地緊密相貼,就像是扎了根的感覺。
女孩還是佔著老位置,雙腳在空中晃盪。
夕陽照在高橋微微汗濕的臉龐,她拎著鞋子,笑開了。是一種安心的感覺,原來你還在。
「我說呀,偶爾脫下鞋子也算是好事啦,可是,你的腳髒成這樣,要怎麼回家呢?」
女孩看著底下這個大孩子,搖了搖頭。
高橋低頭看向自己沾滿泥土的腳掌,有點靦腆的笑了,就像是做了壞事的小孩子,不小心還是被大人發現。她有著孩子般,澄凈而漆黑的雙眼。
「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女孩一躍而下。
*還是落葉
高橋用手舀了些水,潑在自己的小腿上。
「哇,好涼。」
在冰冽的山泉刺激下,她不禁眨了眨眼,做了個誇張的表情。
灰原坐在她身旁的大石,也捲起了褲管,正將白皙的小腿浸入流動的水泉,隨波而流。
山間的小渠,在野生植物的遮掩下,顯的有如世外桃源。
高橋乾脆在大石上躺了下來,雙腳由膝蓋自然的垂下,承受沁涼入骨的激流衝擊。
「你怎麼會知道這裡?」
話說出口才察覺,這還是第一次,由自己提出了問題。
以肘為枕,偏過頭偷眼看著。
眼前的這人,就算不是一縷幽魂,也像極一只被拋放在空中的風箏。看起來沉緩而獨立,卻讓人無法想像她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就這樣一個人挺著孤單,像是只要吃風也能過活。
不是不想了解她,而是不敢,就像在放風箏,想把她拉近卻可能讓她飛的更遠。
「因為我來過這裡。」
簡單的答案,將高橋拉回了現實。
灰原哀還是看著前方,只是微微皺眉,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我的父親,是日本人,被稱為『瘋狂科學家』。」
「我的母親,英國人,有個『地獄天使』的外號。」
「第一天認識時,指給你看的那幢房子,是我幼年時待過的住所。」
為什麼提到這些?
高橋撐起身子。她突然理解了,這是一種回饋,一種兩人站在平等地位的象徵。傾吐,常常不會是單方面的,而是種交換,一種結盟的過程。
她認真的豎起了耳朵。
「我的父親,終日躲在被蔽光窗簾圍繞的實驗室;我的母親,除了偶爾親自教導我們功課,大部分的時間裡都陪伴著父親。我的家,其實不能算是個家,因為在我們一家四口之外,隨時都有像烏鴉一般的黑衣男子,在屋子內外穿梭。我從很小很小,就知道了,人,終究是要一個人活著的。」
「唯一陪著我的,只有姊姊。我們一起玩遊戲,展開世界地圖,將單人床想像成了一艘船,我們航行到許多許多的地方,一起編著有趣的冒險故事。其實,我們從沒踏出過宅子外那厚厚的圍牆,至多,就是跑到頂樓,看著遠方被兩側山谷夾著的,小小的藍色的海。」
「我的腦海裡,盡是這樣黑白片般的日子,唯一僅存的一絲色彩,如絲線鑲嵌其中。
那一天,蒼白而憔悴的父親,突然走出了實驗室。在黑衣人默默的監視下,父親走到了圍牆中央,接著,那兩扇始終峙立眼前的鐵門,被父親的雙臂推動,沿著地面拋物線的軌道緩緩張開。我好像第一次看見了天空。」
灰原甩去腳掌上多餘的水滴,站立在大石上,伸了個懶腰。
「其實,也沒去多遠的地方,只是一家人在附近野餐罷了。但是,陽光下,母親的金髮亮的耀眼,對我而言,是最美麗的一天。」
「你猜到野餐的地點是哪裡了嗎?」
「就是這裡。」
在夕陽的映照下,所有的景物都罩了一層橙色的面紗。
高橋愛踩著石階下山,整個人卻像是離了神,只是機械性地作著動作。忽然,她停下腳步,在路旁的草叢摸索些什麼。
過了一會兒,她將撿起的物品,小心的收進了上衣的口袋。是一只純白的紙飛機。
*終了
夢的眼再次集中在黑夜與海洋連接的那一片遼闊。
金髮碧眼的小女孩,嚎啕大哭的自己,和倉皇而無聲的恐懼。
重複的夢境驚醒了高橋。
而坐在床沿的她理解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為什麼自己會這樣倉皇的奔走?
這不是夢,是丟失的記憶。記憶中的那天,電話傳來父親意外掉落月台,被疾駛的列車輾斃的消息。母親拉著自己,趕往事發的現場,一路上,因為身高的緣故,高橋無法不去看母親的腳,明明白白的,那上面套著的是兩隻左腳的鞋子,而母親卻像是渾然不覺。
高橋害怕了,害怕這樣失常的母親,即使是幼小的她,也感受到崩裂的預兆。最後,她掙脫了母親的手,盲目的奔跑,直至迷失。
第二件事:夢中的小女孩事實上,是站在一道鐵門之後。
她看著因迷路而嚎啕大哭的自己,擔心的蹲在鐵門之後,還從門的縫隙遞了一條手帕過來。
十多年前的那個小女孩,長的跟現在的灰原哀,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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