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簡
1
F:
好久沒聯絡妳了,一切還好嗎?
我很好。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對妳這麼說。在別人看來,疏於和妳聯絡,就是我的好。我一直習慣向別人說我很好,讓大家別擔心我;可是心裡總是覺得對妳感到愧疚。似乎我不應該這麼冷落妳;有時刻意的冷落,就是因為太在乎了吧!無法不刻意,否則就會陷入分裂的狀態。
算了!不說那些了。
最近過著頗為忙碌的日子。修了三十個學分,又跑社團,又跟老師作研究,每天只要到晚上十一點多,我就不支倒地(嗯……應該說「倒床」比較適當,哈)。不是沒有思考,只是很少再去想以前常想的那些事。我的大腦可沒閒著呢!想社團、想研究、構思幾篇報告……「記憶體」不太夠用,run得不夠快,偶爾還會「當機」,變成失神狀態。現在我滿臉痘子,甚至白髮白鬍子全都出來了!好忙好忙,想要抽個晚上來寫信都有困難。可是偏偏今天,在期中考前,硬是讓我想起了妳,想起高中時的自己……
冷落妳太久了,好想和妳說說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所以就說了這堆廢話。
今天我做了一件很瘋狂的事喔:我用那只燒開水用的電壺煮咖啡!室友都說我瘋了;才子還說我焚琴煮鶴。可是這很有趣啊!有種剁指頭寫詩的快感。說到室友,和他們相處會讓我感到純粹的快樂,感到男人和男人之間的那種……說不上肝膽相照但差不多就是那個意思。可是連帶的我就會忘了妳。現在他們都睡了,所以我可以放心地想妳,和妳說話。如果他們現在醒著,他們看了是不會允許的吧!
難道我們兩人的相處,非得孤獨不可嗎?
M上
2
F:
我也曾希望妳從我的生命中消失。那時我是讓自己忙碌,讓自己累得一塌糊塗,沒有一絲想妳的餘裕。可是後來我不這麼做了,畢竟,妳是我的一部分;沒有妳,我等於殘廢。儘管他們以為那個殘廢的我才是正常的。
先前冷落妳也是因為他們吧!因為得和他們相處,所以我的道德是由他們來算成績的。我是個完美主義者,我不能容忍在道德上有缺陷。當我發現他們不能容許妳的時候……很對不起,我屈從於他們了。
其實我們本來也是青梅竹馬的。從小,我只跟妳好,從來不理會周遭的同學,老師也誇我是乖孩子。我還求些什麼呢?漸漸的,我長大了,世俗了,同時也知道每一個同學都有屬於他自己的宇宙。在為了尊重他們的宇宙的同時,我把我自己的宇宙搞丟了,變成一顆忙碌的衛星,成天繞著別的星體轉啊轉,而任妳掉進黑洞。很對不起,前一陣子從來不曾感到對不起妳,而且還慶幸終於把妳擺脫了;這個「前一陣子」一陣就陣了好幾年。中學時代,我是德育獎畢業。參加很多次的心靈重建的作文比賽,代表全校學生在比賽稿紙上大談道德。當時我拒絕細想,單單純純地以為只要不想妳,妳就不會在我心裡;只要妳不在我心裡,妳就不能把我怎麼樣了。我錯了,妳一直都在,只不過妳原諒我、容忍我;妳一直都在那裡,只是安安靜靜。
我現在不再拒絕妳了,不再否認妳的存在,不再羞澀對妳的在乎。我愛妳,我也愛我自己;唯有如此,我們才能永永遠遠地在一起。
M上
3
F:
我交女朋友了!
我不知道這對妳而言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我寧願它是個好消息,妳一向都支持我的,對不?
她和妳好像,這是我追她的原因。在初次和她深聊以後,我真的大吃一驚:她簡直就是妳!活生生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妳!雖然我不敢寄望這世界上會有兩個徹底相同的人,但她和妳的相似度在八九成以上,這有足夠的理由讓我把她當作是妳吧?
那麼,妳說……我的初戀,到底該算是跟誰?
只是我從來沒有跟她提過妳的事,以後也不會提吧!一直到老死,都不會。唉,其實我也擔心,如果讓她知道妳的事情,她會不會變成那些在我身上施加道德框架的「他們」呢?
這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有一個女孩子,就在自己看得見摸得著的地方,接受自己對她的關愛與祝福。我覺得:好像煥然一新了。我會待她像待妳一樣,也許,妳在我心中的形象,會逐漸變成她……也不一定。哎哎!這是離愁嗎?我似乎該向誰說再見的樣子。
咱們來聊點廢話吧!
……
想不出有什麼廢話。算了,不聊了。
M上
4
F:
抽屜裡積了幾封給妳的信,來不及燒給妳。這樣也好,可以看看前些日子我到底說了什麼事。
哎哎哎,其實我很健忘的,包括說過的海誓山盟都會忘記。其實……其實我的內心是很不統一的;但要不是透過書寫,我並不會覺查這點。
她也發現我的不統一,但她對我的結論只有兩個字:善變。她說我是善變的男人,但我從來沒有欺騙她,頂多是有點隱瞞而已。我對她還能有什麼隱瞞呢?如果真要隱瞞,那一定是心靈的禁地,諸如妳的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心靈禁地吧!可是她似乎不瞭解這點。
妳說,我要怎麼跟她解釋?我要怎麼解釋我對她隱瞞的妳的出現在生活中其實就是她而非另一個誰。她聽得懂嗎?
她的血液裡畢竟還是有「他們」的成分。
回過頭來說我內心的不統一吧。在每個時刻我對她所說的,不論情話或「家常話」,都是出自真心的;但因為我的內在不統一,所以每個真心的時刻也不統一、不連貫;所以不同的真心所發出來的真心話也是不統一的。你看!我把層次弄得很統一了吧!可是她不懂這些,她覺得我所說的話很容易就超過內心所擁有的感情。
據她的好朋友說:我很不能給她安全感。
是嗎?女孩子就一定要一個安全的、統一的男人嗎?妳就不會跟我要這些。
她畢竟是她,和妳不一樣。她頂多像妳七八成吧!
可是,我真的愛她。我怕失去她,怎麼辦?
M上
5
F:
今天我把積著要給妳的信通通燒給妳了。然後才寫這一封。那些信還用信封封緘起來,上頭寫著「TO:F」,煞有其事吧!
室友看到我燒信,還說:是不是燒舊情人的情書啊!有了新的就不要舊的,你真是負心的男人啊!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其實明明知道燒了這些信,妳反而看不到;可是,我就是覺得:燒了它們,才像把信寄出去,才像把信寄給妳。儘管燒了之後,我們都看不到了,我們還會遺忘這些信,這些曾經存在的真實。我們一起遺忘。甚至我遺忘了妳,或者說妳遺忘了我;總之,我們其中一個要活下去,要負責面對死亡,要負責整理統一那時有限的記憶,向這個世界──包括她(也許那時她很老了,甚至不在了)──交待我們完整的一生,然後死去。死去時我們兩個只是一個,而後人記憶中的我們也將只會是完整的一個人。或許妳要強辯說幾個人記得就是被記成幾個人,但我要說,到那時恐怕被記憶的都是我的分身──
這是我對妳愧疚的地方。
我又變成「他們」了。這是被迫的,總是要面臨死亡。
但我並非現在要離開妳。在我有生之日,在我們共存之時──我永遠愛妳。
M上
6
M:
你不用再假了。
你一直在幻想寫信給我──也就是你那個女性的自己。其實你就是我,只是你一直習慣你是男孩子。
我看過你給她的情書(我當然看過,那就是我寫的),你稱她為「你」,卻稱我為「妳」。我知道,你知道「妳」這個字其實是「嬭」,讀作ㄋㄞˇ,是老婆婆的意思。回到你那參加心靈重建作文比賽、參加字音字形比賽的吹毛求疵個性上,這個「妳」字是不能亂用的。但你又想要和其他談戀愛的人一樣擁有寫下「妳」字時的甜蜜感覺,所以你寫信給我時寫「妳」;談戀愛時就回去你那一絲不茍的爛脾氣,寫起「你」來了。這是何必呢?我永遠不是另一個人,我永遠知道你在詞窮的時候內心深處想說的究竟是什麼,只是……哈哈!我是不統一的。你是連我也抓不住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我有能力掙脫你而寫下這封信。是寫信吧!不是只在心裡盤旋的念頭。這也算……給你的回信吧。燒給我那麼多信(好像我死了一樣),我從來沒回信給你,這次我終於「回信」了。待會兒我還會信封把這信裝好,寫上「TO:M」,煞有其事的。至於你燒還是我燒呢?嗯……我燒好了。我是女生,我燒。
你寫給我的信嘛!你記得多少我就是記得多少,其實大部分都記不住了。記得最清楚的就是燒信這件事。唉!自己燒給自己,希望自己看到又以為自己看不到,什麼鳥人嘛!
F上
(第三十一屆鳳凰樹文學獎外系組散文二獎)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