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王若 攝影╱焦正德
全長八.五公里,三面環山、一面環海,連接台北貢寮與宜蘭頭城的草嶺古道,兩百年來,靜靜地記錄著 台灣 東北角的歷史。這條路,清朝的 台灣總兵劉明燈走過,無數的百姓往來過;如今,還有一位七十歲的阿嬤,每天守護著它。
「草嶺古道是我走過最乾淨的山路,上頭的廁所比大 飯店還乾淨,感謝阿嬤的辛勞與奉獻……。」一大早, 東北角風景管理處祕書楊永盛來到位在福隆山坡上的一處平房,拿著一疊厚厚的遊客感謝函,逐封讀給一位七十歲的阿嬤聽。
她叫李玉英,是觀光局東北角風景管理處的雇員,負責草嶺古道的清潔 工作。每天早上九點,李玉英準時從家裡出發,先花四十分鐘走到古道入口「大榕樹」,再沿著石階,逐步逐階清理,全程走下來,再搭火車回到家,通常已是日落黃昏。
這些信都是寄到東北角風景管理處,李玉英沒上過學,不認識字,管理處的人會一一唸給她聽。楊永盛說,阿嬤的粉絲很多,每隔幾天就會收到要轉交給她的信。
打掃第一個廁所,簽到後,將垃圾綁在扁擔上再出發。
採訪當天早上,萬里無雲,仲夏的陽光已開始展現毒辣的本事。九點鐘一到,李玉英準備妥當,背著她的「萬用包」,拿著一只白鐵垃圾夾,開始她一天的 工作。
問她背包裡藏著什麼家私,李玉英靦腆地說:「哪有什麼家私,都是山上會用到的。」要求阿嬤打開背包,裡面裝著雨衣、衛生紙、礦泉水、垃圾袋,還有一罐小藥丸。
頂著豔陽,一路跟著阿嬤走到草嶺古道入口,才一公里多的路程,已經教我們幾個都市人汗流浹背,心裡一面佩服阿嬤的好體力,一面開始擔心接下來的八.五公里路該怎麼走。
草嶺古道剛開始的路,是一段長緩坡,走起來並不吃力,沿途也沒看見垃圾。逐漸往上走進山中,喘出的熱氣才剛讓眼鏡變得模糊,阿嬤的雙眼卻開始亮了起來。
她看到步道旁的小溪裡,有垃圾卡住石頭間,阿嬤矯健地走下溪澗,不一會兒,又從小徑另一頭的草叢裡爬上來。阿嬤指著手裡的垃圾袋說, 最多的垃圾,是不會腐爛的塑膠袋和寶特瓶。
其實古道石階上的垃圾並不多,大都是落葉、枯枝,李玉英會把這些可回歸自然變成肥料的有機垃掃到兩旁,繼續它們的生命輪迴。 垃圾最多的地方是在兩旁的山溝、溪澗和草叢裡,丟垃圾的遊客以為這樣不會被發現,卻增添了清掃的難度。
李玉英說,她曾經為了撿一個寶特瓶,爬下路旁一個將近八十度的陡坡;上來時因為體力不支,卡在半途的大樹上,足足撐了半個多小時才被遊客發現拉她起來。
為了撿個寶特瓶,阿嬤爬下陡峭的山溝,再辛苦地爬上來。
走不到一公里,垃圾已經裝滿了兩個小垃圾袋。雖不算重,但一路拿在手上倒也不輕鬆。垃圾多了,就換成大垃圾袋,李玉英說,她最多曾撿過四大袋的垃圾,尤其周末假日的垃圾量最多。那時她會在中途的廁所裡,拿出扁擔挑垃圾下山。
問李玉英,每天走那麼長的山路,除了體力負擔外,還有什麼驚險的事。本來靦腆不多話的她,忽然幽默地開起玩笑來︰「山路走多了,總會遇到蛇。」阿嬤說,有一次她看見一條手臂粗的百步蛇盤據在步道正中間,不敢過去,和牠整整僵持了半個多小時。阿 嬤笑說,那是因為小時候曾經被蛇咬過兩次的心理作用。「我每天都會拜 土地公,蛇是 土地公管的,不會咬我。」
無論颳風下雨,還是艷陽高照,除了颱風天,人事局宣布不上班不上課外,每天都是李玉英的上班日。阿嬤說,她最怕颱風過後,那時,步道上布滿被風雨肆虐的殘枝落葉,掃三天都掃不完。阿嬤想不出形容詞來形容那種情景,口中直說:「很亂、很亂。」我猜想大概就是「滿目瘡痍」的意思。
阿嬤一路撿撿拾拾,走到了仙跡岩,她通常會在這裡稍事休息,喝口水,準備再出發。這裡離入口處才一公里多,我們一行人,託阿嬤的福,終於也可以暫歇一口氣。
第一個休息點︰「仙跡岩」。
走著走著,李玉英看見路旁斜坡下有垃圾,又從草叢中撥出一條勉強叫「路」的路往下走,就像軍隊打仗看見敵人一樣,只要看見垃圾,阿嬤決不放過。
我跟著阿嬤的腳步走下斜坡,這個斜坡一邊與古道相隔著一顆巨石,另一側則是不知有多深的懸崖,幾顆大樹從下方延伸到斜坡旁,伸手剛好可以摸到樹頂。這樣的路別說阿嬤,連我這年輕人走起來都有點吃力與害怕。
吃力地爬回古道,轉頭看阿嬤,身手依然矯健,也不讓我們攙扶,一點也不像七十歲的老人。氣象報告說,這天氣溫最高達三十五度,天氣熱得連水牛都躲在水裡面避暑,阿嬤卻依然揮汗走在山林中。而且阿嬤的腳步愈來愈穩健,讓我們這幾個都市人「追」得有點辛苦。
走到半路,阿嬤指著溪谷對岸右前方的一片稻田說,那裡住著兩個老人家,都是七十幾歲,他們自己種稻、割稻、曬榖,全部手工自己來。「沒辦法,年輕人都去都市發展了,誰還願意當農夫。」言談中,也透露著些許感傷。
阿嬤有三個小孩,都已結婚生子,也都在外地打拚。她自己和必須坐輪椅的丈夫,住在有五、六十年歷史的老平房裡。她驕傲地說:「小孩都很孝順,常回來看我們,有個孫女還在日本留學。」
阿嬤一輩子都在 東北角 生活,娘家在山那頭隸屬宜蘭縣的大溪,結婚五十多年,一直住在山這頭的福隆。對她來說,一生最大的驕傲就是家人,和這片山。
阿嬤說,她把草嶺古道當成自己家的庭園小徑,用整理自己家園的心情來清潔草嶺古道,就不會覺得累。只是,這條七、八公里的庭園小徑,未免也太長了吧!
許多遊客深被李玉英的無私奉獻感動,寫信來感謝她,為她加油打氣。
一路上,阿嬤拿著垃圾夾,指著小徑兩旁的花花草草說,這是「◎◎花,這是##樹。」可惜有些植物的台語實在太拗口,阿嬤說了半天,我還是似懂非懂。
那一瞬間,我好像重回小學的自然課,眼前的山林是黑板,垃圾夾變成了教鞭,而阿嬤則是那個有教無類的自然老師。
第二度停下腳步休息,眾人早已汗流浹背、氣喘吁吁,阿嬤從背包裡拿出一大包遊客寄給她的感謝函與合照與我們分享。每封信都寫得密密麻麻,沒有電腦列印,都是遊客發自內心一字一句寫出來的感謝。我看見其中一句:「謝謝阿嬤無私的奉獻,這是我走過最乾淨的步道,上過最乾淨的廁所。」
阿嬤的廁所到底有多乾淨?即使急著想親眼見證也無可奈何,阿嬤指著遠方說:「快了,過這個山頭就到了!」聽了,不禁又讓人覺得一陣腿軟。
愈往深山走,兩旁的蟲鳴鳥叫愈是悅耳,加上林木森鬱遮蔽了太陽,天氣不那麼熱,總算稍微有心情體會大自然的魅力。這段路,腳程落後的我,維持著大概三十公尺的距離,跟著阿嬤的步履前進。她走過的路,始終乾乾淨淨,沒有半點垃圾。
阿嬤每天早上九點出門,一直要到傍晚才回到家。夏天天氣熱,我問阿嬤 為什麼不早點出門避開烈日,阿嬤說,太早出門沒有遊客,就沒有垃圾,「我是來撿垃圾的,不是來 旅遊 的。」
女廁洗手台上放著李玉英貼心準備的衛生紙和衛生棉。
除了撿垃圾、掃落葉,古道上的兩間廁所,也是阿嬤的管區。走了兩個多小時,我們終於來到了第一間廁所。阿嬤從背包裡拿出簡易雨衣、衛生紙、衛生棉、礦泉水和藥,她把這些東西放在廁所的儲藏室裡,以供遊客不時之需。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阿嬤背包裡的家私,是給遊客用的。
阿嬤每天檢查,確保這些物品充足。而這些東西,都是每個月薪水只有一萬八千元的她,自掏腰包買的。
走進阿嬤的管區——廁所,裡面果真一塵不染,甚至比許多百貨公司的廁所還乾淨,而裡頭的芳香劑也是阿嬤自費提供。
李玉英的經濟狀況雖不算貧窮,但也談不上富裕,每月卻還能從微薄的薪水中,挪出一兩千元買這些物資提供給遊客。她說,她和丈夫的 生活很簡單,花不到什麼錢,能夠幫助出門在外臨時不方便的遊客,是做好事、積好德。
說完,阿嬤低下頭,仔細地刷著男廁的 地板。離開廁所,阿嬤將一路撿來的垃圾裝進兩個大大的黑色垃圾袋裡,用扁擔挑著走,繼續下一段路。
我在後頭看著阿嬤的背影,兩只大大的黑垃圾袋懸在扁擔兩端,將阿嬤的身軀壓得有點佝僂。趕上前去,自告奮勇要幫她挑,阿嬤卻會回絕︰「什麼人做什麼事,你是讀書人,可以做更多的大事;這種粗工是我們不識字的人做的。」
剎那間,我感到無比羞愧,我這個阿嬤口中的「讀書人」,到底做過了什麼「大事」呢?阿嬤雖然沒上過學,但她從山林之間領悟到的,卻是大學、研究所學不到的道理。
看著山跟天的邊際,覺得 台灣 真是個很美的地方。只是美歸美,如果沒有像阿嬤這樣的人默默維護著,滿山滿谷的垃圾,可就一點也不美了。
焚香拜拜土地公,感謝土地公保佑她一路走來平安。
一路上偶有遊客迎面而過,親切地跟阿嬤打招呼。純樸知足的阿嬤說,遊客都對她很好,甚至還有人每周六來爬山時,會多帶一個便當給她吃。通常阿嬤會準備比較簡單的食物或麵包當午餐,不過有時天氣熱或垃圾多,她也就沒時間吃。
阿嬤的辛勞感動了不少遊客,也無形中讓遊客多了些環保觀念。阿嬤 工作這七年來,草嶺古道的遊客增加了好幾倍,垃圾量卻愈來愈少。那些在議會上或教室裡大聲疾呼環保的民代、學者,也許永遠想不到,一個撿垃圾的阿 嬤,竟然對 台灣的環境保護有如此大的影響力。
到了風景最美的「啞口」,阿嬤再度停了下來。她走向路邊的眺望台,指著前方山下的海洋說:「那是龜山島,我每天不看它一回,就覺得不自在。」
說完,阿嬤轉過身,點起香,虔誠地朝小 土地公廟的福德正神拜了拜,又轉身朝天拜了拜。這讓我想起《無米樂》裡的崑濱伯,雖然一南一北,但他們同樣的拜 土地公,同樣的知足,同樣的謝天。
離開啞口後,阿嬤的 工作算是完成了三分之二。接下來的下坡,是約四米寬的石子路,路比較好走,垃圾也比較少。而山下的廁所目前正在整建中,沒有遊客使用,阿嬤也輕鬆了不少。
下午三點半,我們走到山下的玉里車站,等著南下的火車接阿嬤回家。阿嬤擦擦頭上的汗,喝完寶特瓶裡的最後一口水,開心地說:「今天比較輕鬆,三點半就到車站了。」
在月台上,揮手目送阿嬤矯健卻略帶佝僂的身影上火車,心情相當複雜。 台灣這個美麗島,正因為有這些默默付出的人,才變得有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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