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七、阿媽
在你幼年時，阿媽住過你家一段時日。阿媽說台語，聽不懂北京話。你和妹妹老是用僅僅懂得的幾個台語單詞，和阿媽胡說一氣，還妄想教阿媽講北京話哩。
阿媽的房間在一樓客廳的後方。有一個週日晚上，你賴在客廳和爸爸一起看武俠連續劇《天蠶變》。但小人一隻的你，那撐得到那麼晚，節目還沒打殺完，你便在爸爸的腿上睡著了。爸爸就近把你抱到阿媽的房間，那晚你和阿媽一起睡。你聞到阿媽身上的味道，不知怎的你就知道了那是屬於老人的氣味。
每晚睡覺前，阿媽會把整副假牙取下清洗，再放進杯子裡浸泡，兩頰頓時癟了下來；接著把髮髻鬆開，染黑的長髮便披在肩上。彼時的你一度懷疑此人是誰？一點兒不像你阿媽。隔天早上，此人先把假牙裝回嘴裡，再對著背面有明星照的紅框圓鏡，仔細將長髮往後梳成一個橢圓狀的髻，最後用有彈性的網子紮起。此時，眼前這位戴著一副金圈耳環的瘦小老者終於變回你的阿媽了。
印象中，阿媽無時無刻不在縫縫補補、收納東西。你記得二樓的衣物間有個塑膠衣櫥，用久了，塑料布面沿著拉鍊一路裂開。有好一陣子，你每回拉開紗門走進衣物間，總看見阿媽拿張凳子坐在衣櫥前，用針線把裂縫細細補綴起來。阿媽的房間有股中藥藥丸的氣味，到處都是用報紙包起來的物事，衣櫥裡更是堆著一件件報紙包裹，你猜想她大概因此常常找不到東西。你和妹妹一看見阿媽又在找東西，便會進去她的房間幫倒忙，一下指上面說：「佇遐！」一下指前面說：「佇遮！」待阿媽發現你們兩個小人根本是亂說一通，就會開始數落你們，你和妹妹只好立刻回了句「聽無。」趕緊落跑。
也許是在炎熱的夏天吧，你和妹妹兩個小人竟然爬進洗衣機裡玩水，把家裡弄得一團糟，阿媽怎麼都管不動你們，氣得要媽媽把你和妹妹帶去她工作的幼稚園。還有一回，你們又不知道在家裡闖了什麼禍，爸爸氣惱極了，罰你和妹妹跪在阿媽的房間門口。阿媽幾次要把你們兩個小人拉起來，爸爸都不准。後來，罰跪結束，爸爸要你和妹妹去跟阿媽道歉，沒想到阿媽不但沒生氣，還去斜對門的𥴊仔店買了你們最愛吃的北海鱈魚香絲，一人一包呢。
大約是你和妹妹上小學之後，阿媽便回到彰化石牌的老家，就此和五叔叔一家人度過她人生中最後的十年。而為了方便接送你和妹妹上下學，爸爸在你進入小一就讀時買了家裡的第一部汽車。自此，你們家開始每年從中壢開著喜美回彰化和阿媽一起過年。
那是中山高日漸飽和，還沒有北二高的年代。你們家通常在初一前一日的午餐後就出發，卻往往在高速公路上塞車塞得差點趕不及回彰化吃年夜飯。媽媽總是得在車上準備足夠的零嘴，除了北海鱈魚香絲，元本山海苔與無花果乾也不能少，以安撫你和妹妹度過四個小時以上的車程。
好不容易回到彰化，可是阿媽卻愈來愈不認得你是誰，妹妹又是誰，更記不得你們倆是誰的孩子。後來甚至只要出了家門，就會在附近的巷弄迷失了返家的路。她常常在大年初一發小孩子脾氣，因為她找不著除夕時孩子們給她的紅包。
最後的一、兩年，阿媽的髮髻已幾乎不能成形，也鮮少下床離開房間。已經讀國中的你，竟然有點兒害怕見著阿媽。
你考上高中那年的一個週六，爸爸開車載全家於深夜抵達彰化阿媽家。削瘦的阿媽衰弱地躺在床上，你不知道她是否能夠知曉你們一家人來看她了。稍後，與阿媽房間僅一牆之隔的客廳，裡頭的電視正播出港劇《義不容情》的最後一集。結局的惆悵還來不及散去，阿媽就沒了聲息。
後來的後來，你聽爸爸說起阿公，四十歲出頭便遭密醫誤診枉死，那年爸爸還不滿六歲。爸爸的上面有六位兄姐，下頭有兩位弟弟，最小的還揹在背上。你試著想像當年頓失丈夫的阿媽，儘管傷心難過，還是得一肩挑起家務與農作，不覺心疼起這嬌小卻必定堅強的女子。
~ 待續 ~
2012/9/13 Austin，午後，雨將下未下
細說〈一〉之一、小路；之二、𥴊仔店
細說〈二〉之三、大水溝
細說〈三〉之四、前院〈上〉
細說〈四〉之四、前院〈中〉
細說〈五〉之四、前院〈下〉
細說〈六〉之五、後陽台
細說〈七〉之六、泡茶、散步與上菜市場〈上〉
細說〈八〉之六、泡茶、散步與上菜市場〈中〉
細說〈九〉之六、泡茶、散步與上菜市場〈下〉
細說〈十ㄧ〉之八、百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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