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泛黃,裡頭的嬰孩鼓著胖嘟嘟的雙頰,嘴唇更顯得小巧而豐潤,圓圓亮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凝視他周身的世界,洋娃娃一般的捲髮相當討人喜歡,可鏡頭畢竟是不會說謊的,如實捕捉了男孩偶爾閃現的疏離眼神,還有還有倔傲與害怕的表情也沒有遺漏。作為男人幼時照片的回顧觀察者,妳的目光十分溫柔地撫觸一張張男孩在時光中停格的臉龐,藉以追索男人舉手投足間,難以隱藏的孩子氣,天真單純得讓妳心弦震顫。
去年的秋日,男人在白天前往國家圖書館或者台大圖書館閱讀抄寫祁彪佳的日記及其妻女的詩文,晚上接著搭上捷運至火車站附近補習托福〈TOEFL〉。他總是背著一個沉甸甸的書包,裡面整齊地擺放一只藍色透明的壓克力墊板,上端的鐵夾強力夾緊一疊白色A4的紙張,其上的字跡一筆一劃絕不含糊,極有秩序地排列在每一頁,然後是幾本托福的講義和與畢業論文相關的書籍。男人總是早起,逐日在圖書管裡浸淫那位明代劇評家的生命骨血,好豐厚他的論述,妳不難感受到男人身為一名研究者嚴肅而踏實的態度;到了晚上,男人的身分簡化為一組數字3610204(上課證號碼),在補習班裡接受短期的考試技術訓練,3610204在週末的每一次模擬考當中拔得頭籌,即使他始終無法擺脫從小到大的粗心。男孩的好友給他起了個封號 --「英文小王子」,讓獅子座的他,樂不可支。
晚上十點左右,男人下課了,他通常和妳約在南勢角捷運站,再一塊兒散步穿過夜市,這時男孩會把男人的外衣脫掉,誇張地模仿起補習班名師的說話方式,逗妳開心,然後照例點一碗鴨血臭豆腐餵養晚餐只吃一粒水煎包的胃,最末還得以一局「太鼓達人」紓解雙重壓力,才心滿意足地跟妳回家。年底愈發迫近的托福考試,讓男人的心情異常煩悶。下了課,男孩晃到便利商店買了兩本《天下畫集》窩在妳床上翻看,一邊嗑著他最愛的花生夾心七七新貴派(冰凍過的),使自己的腦袋得以暫時放空,並且饒富興致地為妳講述這個兒時與弟弟都非常熟悉的故事。至於男孩掉落在床畔的餅乾碎屑,則不知不覺招來螞蟻小隊囂張地在妳房間撒野猖獗。晨起,男孩穿上男人的外衣和妳一同出門,走向捷運站的路上,你們輪流背誦昨天夜裡讀過的唐詩。
男人友善的性格與愛講冷笑話的嗜好將他的孤僻掩飾得很好,而如此封閉的本質在他撰寫碩士論文的階段到達了極致。男人習慣在早上剛醒來還未真正起床的那段逐漸清醒的時刻,任樂曲肆無忌憚地張狂溢出門窗之外;他也偏好在塵囂落幕以後的夜晚,特別是睡前,獨自領受品嚐讓他沉澱的樂音。馬勒(Gustav Mahler)的交響曲原本就奢侈地佔據男人大把光陰,待論文進行至動筆的階段,他就聽得更兇了。馬勒以既卑微又驕傲的姿態吶喊生命,深刻地紀錄發聲於他親手鋪排的樂章,那麼直接而又赤裸地訴說對於死亡的恐懼以及向上帝的祈求。男人專注地沉溺在馬勒的苦難裡,思考自己的人生困頓,彷若他們是超越時空的生命共同體,男人因此從中得著了安慰與救贖。NSO(國家交響樂團)的「發現馬勒」系列,從去年秋天演奏吟唱到今夏,將近一整年的時間,妳和男人到底去聽了那些曲目,其實記不太清楚了,倒是在妳陪伴男人寫論文的期間,意外地與馬勒熟稔起來。男孩喜歡親暱地稱呼作曲家為馬小勒。雖然馬勒終究算不上是男人最鍾愛的音樂家,卻絕對是與他朝夕相伴,在情感上最為親近的大師。
男人寫作論文時心無旁騖的神情非常迷人,令身旁的妳移不開視線。不過男人還是有露出馬腳的時候,譬如說,他突然想到了某一章開頭的精采切入點,或者是,發現某個不同於其他研究者的論述角度,男孩會興奮不已地立刻告訴妳,不然就是得意地在電話另一端將他滿意的段落誦讀予妳聽。男孩的雀躍好容易就大塊大塊地渲染了妳的心情,而他介於男人與男孩之間的嗓音,爽朗而潤的笑聲,實在太過好聽,妳像一只被灌飽的氣球,輕飄飄快樂地飛上了雲端。
男孩喜歡賴床,喜歡裸著身體睡覺。妳必須早起的日子,經常會不由自主地花去一點兒時間,細細觀察男孩眠中可愛的表情和姿勢,薄薄的陽光透過窗戶為他的肌膚塗抹上自然的光澤,身體的線條顯得更加性感而流暢,剎那間妳的全身上下像長滿了無數張嘴巴,幾乎無法克制親吻男人的慾望。妳老是笑說,男人的身形輪廓和他小的時候一模一樣,現下雖然長大了,卻只是二十多年前那個嬰孩的放大版,男人對此說法表示相當不快。妳不曾告訴過男孩,其實一直以來,妳是如何以看待男人的目光戀慕著他的身體。
男人為他的部落格(blog)裡某一類文章,取名為「才不孩子氣」。妳不消去看裡頭的文字,光只想像他說這句話的語氣該會有多麼不服氣多麼任性,就足以判斷男人的孩子氣已是無可救藥。
2005.07.24 中和‧南勢角
會把人曬得頭昏昏的大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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