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望其實是一切歷史活動的原動力,英雄慾望的軌跡,必然與歷史發展的軌跡平行,飲食男女慾望的軌跡,正是家族史演進的藍圖,個人的慾望旁人無法猜透,然而透過其行為,縱使會有刻意的扭曲,如弗洛伊德的夢中世界,總是鮮明的掏心掏肺地昭告世人,他的慾望的本質。
翻開蒙古史,你不能只看元史,因為元史可是蒙古人比較不文明不輝煌的一頁,特別是當她將眼光投向東邊時,你看到的竟然是蒙古人最慘烈的失敗,在日本,輸給大自然敗給颱風,蒙古人輸得莫名其妙。然而仔細爬梳蒙古史,短短的三年,攻城陷地,不管你用那種文字書寫,其所佔領屠戮的城市名字,沒有人唸得清楚,因為任你用那種文字書寫蒙古的輝煌,總有一大部份的城邦名字是外國文字;遠在草原的大汗,連城市的名字都是一些無意義的翻譯名詞時,該如何統治?然而這些都管不住成吉思汗的慾望。
不是沒有人問過成吉思汗為何必需一戰一戰地開打、一國一國地征服,他的回答非常野獸!他說,沒有任何事比砍下敵人國王的頭、劫掠他的財物牛羊更能滿足他的心了。這是人類慾望最赤裸裸的告白,或者應該說是縱慾的極限吧!這是十三世紀,歷史的篇章滿是血腥,這是蒙古,遙遠的年代,唸都唸不來的地名,讓歷史的慾望街車,變身成英雄的行徑。
慾望並不分古今中外、東南西北,她只有大小之別,她支配著主流歷史,也充塞於歷史鮮為人知的小角落。十五世紀末、十六世紀起,大航海時代的英雄們,南美洲的西班牙人及葡萄牙人,印度的葡萄牙人及後來的英國人,菲律賓的西班牙人,印尼的荷蘭人,所寫下的殖民歷史,也脫離不了是黃金、蔗糖、煙草、香料塗遮下的縱慾。就是在文明邊緣的台灣,也曾上演過一齣慾望之劇,故事的場景是一條歷史之河,地圖上找不到她的位置,她叫哆囉滿河。
哆囉滿河是台灣的夢中之河,但是台灣很少人知道這條河,可是國外的文獻卻有明確記載,然而因為她很神秘,很少人看過她彎彎的水道及粼粼的波影,也很少人知道她確切的位置,文獻上稱她Danau River,唸起來好像是多瑙河,這些外國人來到台灣為了方便,或者為了懷鄉,或者跟中國人一樣以為自己是世界之中所以叫「中國」,總要為所碰到的地或人取個洋名。比如東北角突出的一個地形,西班牙人就叫她San Diego,今天我們翻成聖地牙哥,彷彿該地方原來沒有名字似的,當地人也跟著叫San Diego,只不過蠻夷鴃舌音不易發準,一代代傳下來就變成地圖上的「三貂角」了。所以,哆囉滿河叫Danau River是不是也是十七世紀的西班牙人、或是荷蘭人為了方便就以歐洲大陸的名河多瑙河名之,代代相傳被寫成哆囉滿河。不過,跟三貂角不一樣,地圖上你找不到哆囉滿河的位置;文獻上另一個名字叫Taranboan,唸起來就覺得是洋人由當地人的發音予以文字化的成果,就如同Matau就是麻豆一樣。
哆囉滿河是先有洋名再演變而成,或者先有土名再音譯成洋文,因其神秘,所以並不可考;然而十六世紀末、十七世紀初,荷蘭人與西班牙人都確信台灣有這麼一條河,並也派出探險隊欲揭開哆囉滿河神秘的面紗,因為相傳哆囉滿河是一條黃金之河;探險活動有好幾波,最早由南部的恆春開始,後來轉到台東的卑南,花蓮的吉野,宜蘭的噶瑪蘭地區,淡水,雞籠,但卻毫無所獲,盛產黃金的哆囉滿河仍然如謎一般。然而,就如同任何淘金的探險,不知道是對神靈的褻瀆,還是由於原始蠻荒的威力,總必需要有神秘的活人祭一樣,按記載,最少有六十一人在過程中死亡。哆囉滿河當然是一條慾望之河,也是一條希望之河,而希望之所以迷人,就因為有希望就有失望,西班牙人和荷蘭人的哆囉滿河之夢,結局是以失望收場。
慾望是希望的起源,希望是成就感比較不學究的說詞,然而不管是慾望、希望、或成就感,都是人類本質的一部份,或許今天已經沒有黃金礦脈可淘,但慾望並不拘泥於形式,形式隨著科技的進步,隨著文明的演變,可以是黃金,可以是香料、蔗糖、鹿皮等原材料,也可以披上經濟的外衣以股票、紙幣等財富指標表現,更可以昇華成經濟規模、影響力等形而上的概念,不變的是對於這些形式的攫取的衝動。
無法瞭解為何成吉思汗必需一戰一戰地開打、一國一國地征服,就無法瞭解,年營收一千億的公司為何必需追求下一個一千億,更無法瞭解身價十億的人,為何卻汲汲營營追求百億、千億的身價;無止盡地攫取是一種野蠻,但是成功的野蠻,常披著英雄偉人的外衣,猶太人血統的哥倫布為何願意鍥而不捨、排除萬難航向未知而發現新大陸呢?歷史選擇給予哥倫布偉大探險家的封號,但卻遮蔽了哥倫布花了三個月時間與西班牙女王依莎貝拉簽訂「聖塔菲協議」的史實,依協議哥倫布可以擔任他所發現土地的總督,而且可以獲得這些土地所得來的一切黃金、白銀、珍珠、寶石、香料的十分之一,並且一切免稅。為了這些利益,哥倫布及其後繼的殖民者,殺害了不下百萬印地安土著,這些史實透露出偉業之後的慾望,以及慾望之後的血腥。
走到二十一世紀,文明使得人類用更複雜的機制包裝慾望及血腥,成就感就是慾望的文明外衣,文明的社會鼓勵運作讓人們能發揮成就感的制度;當被問及為何不斷擴展企業版圖,不斷擴展個人財富時,你不能用成吉思汗式的回答說,斷人頭顱、奪人財富乃吾心之所慾,你只能作雄才大略狀,或笑納經營之神的恭維,或暢談永續經營的理念。
慾望從匱乏開始,然而力道十足的慾望,從來看不見匱乏的蹤跡;當西班牙人探索哆囉滿河的黃金時,每年從拉丁美洲運回西班牙的黃金已有五千五百公斤、白銀二十四萬六千公斤。二十一世紀,二○○七年的尾牙季節,上億元打造的富氣現場,台上有人意氣風發地挑戰年營收兆元時,何匱乏之有?圍城之戰最有勁的激勵方式就是城破之日開放攫掠三日;尾牙季節,倫巴探戈之間,台上發出豪言,「歡迎大家一起來爭權奪利」,這種野性不但揭開了文明的假面具,還直接挑戰人性的貪婪,慾望被大刺刺地鼓勵,多少人聽了之後熱血沸騰,萌生有為者當若是的決心。
爭權奪利或許是一個事實,運作於十五、十六世紀的西班牙、荷蘭等世界霸權之間或之內,也運作於二十一世紀全球的政壇,當然也免不了地運作於產業,然而當企業主如此赤裸裸地策動慾望,仍免不了讓人心驚膽跳,彷彿文明倒退了五百年,回到那哆囉滿河畔,目睹大航海時代末期,全球貪婪攫掠運動的一小支隊,在島嶼上所示範的慾望之旅;彷彿看見新一代人誓言找到哆囉滿河,哆囉滿河如慾望之母,坦露出黃金的胸脯,勾引著新一代的淘金者,一步步走上交征利的漩渦。
葡萄美酒夜光杯,古來征戰幾人回,十五、十六世紀的葡萄牙、西班牙立法鼓勵到美洲、亞洲、印度的攫掠活動,在一袋袋黃金交錯之間,攫掠主導者或早或晚沒有不仆倒葬身在美、亞、印的叢林裏的,而黃金白銀及各類物資的受益者的西班牙、葡萄牙政權,也受大量黃金白銀流通所引發的通貨膨脹給拖垮了(見「大國崛起」頁99~100,---唐晉主編2006年),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歡迎大家爭權奪利」的豪氣,必將激勵企業內一批熱血員工的獻身,去東征西討、去計天下利而將企業推向年營收兆元的歷史高峰。然而鼓勵「爭權奪利」的企業文化,終將證明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哆囉滿河流蕩在台灣人的夢中,那是一條慾望的橫流,繼西班牙人、荷蘭人之後,不少人已整裝出發,不信找不到哆囉滿河;那遍地的黃金,那滾滾的財富,那夢中的哆囉滿河,多少人知道妳只是夢中之河呀!(本文由作者蘇元良執筆撰寫,記者陳慧玲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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