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鏡屋,走到了墓園外一株梧桐樹下。鏡屋停下腳步。
「妳想說什麼,鏡屋?」
鏡屋沒有馬上開口,只是將視線穿過我肩頭,落在我身後的,浩一墓碑方向。
我的聲音將鏡屋的視線喚了回來。
收回視線的鏡屋仰望著我。
「青海。山田還在。」
鏡屋的話讓我的心臟猛然一砰!但,我不是很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浩一還在有很多種形式。浩一沒有死,浩一還留存在某些人的心中……
不管以何等形式,都足以讓我激動。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山田的靈……一直在你身邊。」
鏡屋道。
「???」
所以,同學會,鏡屋並不是在吼我,而是浩一?
對鏡屋的說法,我不難接受,因為,就算浩一已死,潛意識裡,我從來不覺得,我們的緣分斷絕。
不管以什麼形式,我和浩一之間,仍舊有一條牽引著的,無形的線。
我一直以為是我對他的思念。
原來,事情並非那麼簡單。
見我不說話,鏡屋知道我,大概不是很了解她話裡的意思,進一步說明。
「高一那場車禍後,浩一一直沒有走,就跟在你身邊。」
鏡屋神情嚴肅。
「我告訴過他,他已是陰靈,不能留在陽世人身邊,但沒有用,他一直跟著你。」
「你還記得高一時,我送你那條手繩嗎?」
「那手繩可以幫助你,不受靈魂氣息的侵害。」
我下意識撫了撫我的左手腕,那條五彩色的編織手繩。那是鏡屋送我的,當年的她並沒有說明送我手繩的原因,只是手繩內側繡了浩一的名字,我覺得很有紀念價值,便一直戴著。
原來,它是那樣的作用?
「我原本想收了他,可同學一場,人在剛死的時候執念最深,我想隨著時間過去,執念會慢慢淡化,他應該就能離開。」
「我沒想到七年了,他還是跟在你身邊。」
「浩一。」
我朝空氣伸出雙手,摸到的只是一片虛無,難道浩一就在這片虛無之中?
「他現在在他的墳旁看著自己。所以,我們現在的對話,他不會聽見。」
鏡屋道。
「你不是通靈者,所以感應不到他。你身上有牽引他的力量,他待會就回來了。」
「我的手繩即將失效,到時,他身上的氣息會傷害到你。需要我強制收了他嗎?」
我當然不願意。知道浩一還在我身邊,就算我看不見,聽不到,觸摸不著他,但我們不曾分開這個事實,還是讓我寒冷的心暖了一些。
我不怕浩一對我的傷害,這種傷害相形於浩一曾帶給我的深愛,根本不值一提。
只是,他這樣一直待在我身邊,會不會對他不利?畢竟鏡屋一直說,陰靈不能待在陽世。
我把我的顧忌告訴鏡屋。
「他若不能成佛,時間一久,只能魂飛魄散,沒有現在,沒有來世,消散於天地之間。」
鏡屋紅了眼眶道。
「徹底地消失。」
鏡屋走了,她讓我好好考慮。臨走前她告訴我,浩一回來了。
我感覺不到浩一。坐上了車子的駕駛座,我看著副駕的位置。
浩一,你在這裡嗎?我下意識撫了撫副駕,那皮質光滑的觸感。
我是浩一,我已經死了,死在十七歲那年夏天,一場清晨的大雨裡。
突如其來的卡車撞向我和小滿,為了保護小滿,我將他推開,自己來不及閃避,就這樣被撞死了。
那場車禍讓我離開人世,不過它也不是一無是處。最起碼我守護了小滿,而死亡讓我們在最短的時間內,正視了彼此的心意。
我深愛的小滿也同樣深愛著我,這就是奇蹟。
只是,守護小滿好像變成了我的本能。就算死了,我還是擔心沒有人保護小滿,他一直是一個人,就算是最親的父親,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次,萬一小滿再受到傷害怎麼辦?
所以,我變成了僵屍,所以,我變成了鬼魂,留在他的身邊。
剛開始鏡屋告訴我,我必須離開,必須成佛,否則會魂飛魄散。
對我來說,成佛是離開小滿,魂飛魄散也是,結果並沒有兩樣。不成佛,我反而能陪他久一點。
聽說佛的世界,是西方極樂世界,那裡的地和建築全都用寶石和美玉鋪成,四季開滿色彩繽紛的花,有百靈鳥唱著悅耳動聽的歌曲,沒有煩惱沒有病痛,只有快樂。
但是那裡沒有小滿。
我在小滿身邊也很快樂,小滿就是我的佛,不必外求。
自從我死掉以後,時間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一分鐘和一百年是一樣的,所以,我不曾感到無聊。我可以坐在床邊,看著小滿入睡,然後隔天早上醒來,第一分鐘和最後一分鐘對我來說是同樣的悸動。雖然我已經死了,雖然小滿看不見我,但這七年來,我陪著他渡過人生中的時時刻刻。
他因為失去我而感到傷心痛哭時,我陪在他身邊,輕撫著他的背,告訴他小滿你別怕,我還在。他在睡前拿出我們唯一的一張合照,反覆撫摸著照片裡的我時,我便躺在他身邊,感嘆生物老師拍得真好,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到第二個最愛的人了。
小滿讀書時我也在,就坐在他身邊那個位置,盯著他看。小滿認真的側影,我怎麼看都不厭倦。
小滿曾經對我說,他不想當醫生,因為當醫生的人,家庭都會十分不幸。我知道那是他父親帶給他的陰影,不過我還是鼓勵他,我覺得小滿很適合當醫生啊!我車禍後變成殭屍那段時間,都是他在照顧我,幫我敷藥,縫合,小滿很細心,他縫的傷口很好看,讓我成為一個好看的殭屍,而不是噁心的殭屍。
除了讀書,小滿也養成了寫網誌的習慣。他有一個網誌,是我死後才設立的,裡頭慢慢地道出了我們相遇的過程,還有他每個階段的心境。
他是如何地想念著我。
他說我就是他生命中的意義。
小滿也是我生命的意義。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年夏天,蟬叫得十分賣力。我們在樹下吃便當,一面聽著蟬叫的聲音。
蟬在地底蟄伏了十七年,只為了叫響一個夏天,在我十七年的生命裡,只為了和小滿的那場遇見。
因為我喜歡不愛說話的人,所以他變得更不愛說話,因為我喜歡海,所以他常常一個人去海邊露營,因為我喜歡和他一起出去玩時,他能看起來開心,所以他每次去海邊露營都會帶著微笑,因為我喜歡他當醫生,所以他就拼死努力考上醫大,成為一個醫生。
什麼都是「因為浩一喜歡」。
不是這樣的。小滿。我不是因為喜歡海,而你的名字有個海,我才喜歡你,也不是因為我喜歡醫生,所以才希望你達成我的願望,更不是因為出去玩看到你笑,我才喜歡你。
我喜歡你,一切都只是因為你是你。因為你好靜,我才想跟你做不說話的朋友,因為你的名字有海,我才喜歡上海,因為你適合當醫生,我才希望看見你當醫生那一天,我希望你可以因為我而感到快樂,所以我希望我們在一起時你都能笑著……
唉,算了,讓你哭最慘的也是我,我還有資格說什麼呢?
我會在他寫完網誌後,再把他的文章看過一遍,死後的記性好像不如生前那麼好了,可看著他寫的網誌,把我們之間發生過的點點滴滴,甚至我不知道的,他心裡的想法,記得清清楚楚。
他說他很抱歉,在我變成殭屍那四天裡,他變得很暴躁,常常吼我罵我,這麼愛他,我一定很難過。
難過是一定的,我難過不能陪伴他,狠心讓他承受失去我的痛苦。
我和小滿某種程度上,是同類的人。我們都渴望愛,都缺乏安全感,為了保護自己而武裝。
我的武裝是開朗,是無厘頭,好像沒有什麼事能讓我難過,我不想把負面情緒影響他人,根源只是怕一個人寂寞。
只是我的朋友的確因此而變多,卻沒有人能走入我的內心,一個都沒有。
而小滿的武裝是憤怒。他的憤怒源自於他的害怕。
在我們第一次去海邊露營時,我規畫了很多活動,烤肉放煙火,希望小滿能開開心心地。可惜這一切都因為突如其來的一場驟雨而泡湯了。
我希望小滿能開心,然而事與願違,我很自責,不停道歉。原本靜默著的小滿對我的道歉很反感,他要我不要什麼事都道歉。
我道歉是因為,難過小滿跟我在一起並沒有變得比較快樂。
既然沒有變得比較快樂,又何必遷就我?為什麼不肯坦率說出自己的感覺?
我的語氣很不好,事實上我是在責怪自己為什麼不能讓小滿快樂。可小滿以為我在生他的氣,他的壓力鍋也引爆了!
這是他第一次吼我,他讓我別吼他,他很害怕。
他跑入雨中,我才意識到方才自己的語氣實在太兇了,我追了出去,在雨中,他訴說了對我的心意,又害怕我和他不是同樣的人,我們會連朋友都做不成,他的不開心都是為此。在他的心裡,我是第一名的存在。
在那一場傾盆大雨中,我覺得我的生命長夜裡,第一次,月亮亮了,星星亮了,太陽也亮了。
我們親吻彼此,確定了彼此的心意。
只是啊,老天你也未免太愛開玩笑了,在我死掉以後祢才讓我知道我原來我深愛著的人也一樣深愛著我。
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消失,在我變成殭屍的時間裡,我們一直在一起。就像普通情侶一樣,他們在一起四個月、四年、四十年。
而我們只有四天的時間珍惜彼此,寫下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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