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員長出了一個點子,那就是同學會的時候,我們各準備一個便當,回到學校當年的教室聚一聚。
還記得那年的我們,面對不是讀書就是考試,枯燥而壓力爆表的高中生涯,最大的樂趣就是討論彼此的便當內容了。那其實是很有意義的,因為便當裡的一切代表著媽媽的愛心。
可我沒有媽媽,我也沒有便當。在同學興高采烈比較便當交換菜色時,我總是一個人坐在角落,靜靜吃麵包,喝礦泉水,從不與人交談。
他們肯定會問我,你怎麼老是吃麵包,不吃便當?那我又該怎麼回答?說我媽媽很早就去世了,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我爸了,我家只有我一個人?
把我的傷口重新撕裂?
最熱鬧,最多歡笑聲的,總是委員長和郁美,還有浩一他們那一區,因為浩一的便當大得誇張,那幾乎是三人份的大便當,裡面總是有一塊營養豐富的鮭魚,還有一堆用熱狗煎成的,可愛的紅色的小章魚。
他的媽媽一定很愛他。那是一個我完全無法企及的世界。
我的世界裡,只有我一個人,就算我媽媽還在,她也不會為我做這樣的便當。
她對我總是很冷淡,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
也許是我配不上。配不上那樣的便當,配不上任何人的愛。
當我把思緒從看見浩一便當的震撼,收回自己身上,繼續啃著充滿人工化學甜味的麵包時,一陣陰影籠罩了下來。
一抬頭,我看見浩一站在我面前。
「跟我出來。」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和他冷酷嚴肅的眼神,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但我是個慣於壓抑情緒的人,沒有猶豫太久,便從位置上站起來,跟著他的背影離開。
好像追著太陽的夸父一樣,我也不明白為什麼當初會有這樣的想法。
「我們……做朋友吧。」
當我們分距在體育館門口的兩邊,他開口對我說。
我從來沒有朋友,朋友這個詞對我來說是個太遙遠的概念,遙遠到我甚至不大明白它的含意。
「什麼朋友?」
「一起打球,一起逛街,一起吃便當,一起說話的朋友。」
「我不缺那樣的朋友。」
「那就做不說話的朋友。」
真的有人,可以跟一直不說話的人交朋友嘛?
雖然我一直是一個人,卻不表示我不需要陪伴。我只是覺得我配不上任何人的陪伴。
連我的父母都不願意陪伴我。
可他說他要跟我做不說話的朋友。他真的做得到嗎?或者只是一時好奇?
我沒有答應他,但他卻當我答應了。從第二天開始,每天中午揣著便當,拉我去校園的每個角落吃午餐。
就真的不說話,只是靜靜的吃午餐。
我不知道他是因為本性也就不喜歡說話,還是因為我才願意忍受這種寂靜,總之我也漸漸習慣了生活中有他的存在。
我第一次打破這種寂靜,開口與他說話,是因為有一次他便當裡的其中一隻章魚,變成了螃蟹。
他把那隻螃蟹給我吃,並問我他的便當是不是很幼稚。
我問他章魚和螃蟹要怎麼做。
我們第一次聊開了,我才知道,原來他那「可愛」的便當,並不是媽媽特意為他做的,而是因為還在讀幼稚園的弟弟要帶便當,順便幫他做的。所以才會有那麼多可愛,卻不適合高中生的小章魚。
我才知道,原來浩一的家庭並不像我想的那樣美滿。他是個棄兒,他現在的父親是他的舅舅,媽媽是他的舅媽。他不是舅舅舅媽的孩子,弟弟妹妹們才是。
但舅舅舅媽養育他,能這樣對他已經仁至義盡,畢竟沒有人規定舅舅對外甥有養育的責任。
他知道,他永遠不會是爸爸媽媽的第一選擇,不會是他們的最愛。
我讀到了他開朗外表下的孤獨。我想他會找到我,也是因為讀出了我的孤獨 。
我看著手裡的鮭魚小章魚超大便當,裏頭還夾著一隻小螃蟹。我拿慣手術刀的手,切章魚和螃蟹自然不在話下,我的熱狗章魚和螃蟹,比當年浩一他媽媽做的要好看很多。
帶著便當,我出發朝向已經幾年沒有回去過的母校。
走進教室時,已經到了的老同學們響起一陣歡呼!說委員長真是領導有方,連從來不出現的我都能請到了!
他們有些人的家人是我的病人,我慰問了一下,就從這裡切入,再聊到七年來的經歷,高中時的老師,學校生活,我不再像高中時期一句話也不講。我已經投身職場,必須同病人家屬討論病情及處理方式,我變得能夠聊天,雖然還是流於機械化,流於應酬。
不過,我還是不擅於表露自己的感情。
便當吃一半時,又來了一個遲到的人。
那是鏡屋。
鏡屋出身女巫世家,聽說她已經從她外婆手中繼承了家業,當年浩一的事她幫忙了很多,不過這是我畢業後,第一次見到她。
她有一雙明亮卻略顯神經質的眼睛。
但她也很受歡迎,有許多同學投入職場,在大城市裡賃屋居住,他們都想拜託鏡屋去看看她們的房子有沒有問題,是不是事故物件,幫忙除穢之類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招呼鏡屋,希望鏡屋能去坐在他們附近,他們要好好跟大師求教。
但鏡屋將教室盱衡了一圈後,眼神落在我身上。
她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我夾了一塊鮭魚的筷子一鬆脫,鮭魚又掉進便當裡。
我感覺她想用眼神殺死我。
「兩年就算了,七年太超過了喔!」
鏡屋朝我走來,在我面前吼了一句!
我真的被她嚇到了,嘴裡的米粒跑到氣管去,猛咳不停,臉都紅了!
大家也都面面相覷,放下筷子看著鏡屋的反應。
鏡屋好像回過神來,看著咳到腰都直不起來的我,眼神恢復了平和。
「啊,抱歉抱歉……青海你沒事吧?」
她蹲下身子替我拍背。
她一來就吼我,哪能沒事?
莫名其妙。
鏡屋一來,她就變成了主角。
許多同學圍著她。
對話大概是
「唉,你搬走吧,那裏面三個吊在那裏,怨氣太重請不走啦!」
「你不錯喔,氣色變好了,以前跟了三個走了兩個,剩下一個了。」
「有空去出雲神社走走,可以消除你的業力。」
「入夜後不要從東面的窗戶往外看就沒事了。什麼?會看到什麼?你可以試試,但不要來找我。」
諸如此類神叨叨的對話。
「唉,聽說醫院裡有很多靈,咱們之中在醫院工作的就是青海了,鏡屋妳說青海的身邊是不是跟了很多啊?」
那個本來被跟了三個剩下一個的同學丸山故意問鏡屋。
我深切的懷疑,他只想找個比他慘的來自我安慰。
鏡屋再度看向我,表情眼神都很嚴肅。
停了許久,她才緩緩地說。
「不,青海的身邊很乾淨。」
然後大家一陣哄堂,都去取笑丸山了。
聚會告一段落,委員長說,咱們也該按照預定的計畫,去看看山田了。
提到浩一,方才沸騰的教室瞬間靜默了下來。
浩一已經離開七年了,對同學來說,悲傷早已沖淡,很多人都帶了白色的菊花,或者百合,到浩一的墳前致意。
我很少回來看浩一,七年來,大概只來過三次。
其餘的時間,浩一的忌日,我都是在開刀房裡度過。
我是故意的,總在浩一忌日排刀。
好像沒看到浩一的墳,就能沖淡浩一不在世上的事實。
同學對浩一一一致意後,我知道他們還有後續唱歌同樂的行程,但我不想去,便向委員長請了假。
我站在浩一的墳旁,目送他們一一離開。
而最後離開的,是鏡屋。
她也沒有去同樂。
「青海,我有話跟你說。」
說完,逕自走了。
鏡屋今天對我的態度很奇怪。
我帶著疑惑,回頭看今天圍繞著花束份外鮮麗的,浩一的墳一眼,跟上了鏡屋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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