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站在林子裡,白騁看見霧裡走出來的數名穿著道袍的道友,他認得他們的裝束,都是青陵派的友派,卻衝著他叫赤地修羅,而且,一副除他而後快的表情。
「金淨雲對你的事一直不肯積極處理,卻有朝一日突然宣布赤地修羅已死,我們就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看來你們師兄弟情深,假死弄個墳,金淨雲是準備包庇你了?」
「你是兩儀派的師兄?我不是什麼赤地修羅,什麼假死,什麼造墳,我還好好活著,我不是赤地修羅。」
若非必要,白騁也不想跟友派起衝突。
「我還有要事,必須先行處理,改天再上兩儀派,向諸位師兄弟謝罪。」
說完,白騁做了個揖,轉身就要走。
「唷,假死,假墳,喪失記憶,還有沒有其他段子啊?」
另一邊,其他派的道友諷刺道。
「殺完人滅完派,拍拍屁股走人,天下豈有這麼便宜的事?」
「什麼殺人滅派?我從沒做過那樣的事。」
他白騁,青陵派的模範生,絕不可能做出此等有辱師門的事。
「我虎山派今天就要替天行道!你赤地修羅修為高深,就算殺得了我,就算滅我虎山派,難道你能滅盡天下道門?」
說完,那虎山派的道士以道氣祭起一把金刀,朝白騁砍去!
這些突然出現的道友們紛紛對白騁出言指責,但他們說的話,白騁一句也聽不懂,虎山道士那金刀一斬,白騁避得狼狽,其他道士紛紛祭起他們的絕學,朝白騁攻去!
今日的白騁看上去修為孱弱,不管原因是什麼,此時不取他性命,更待何時?
白騁念起木靈訣,捲起一地落葉和飛枝,朝諸道友攻去!
不是他想攻擊他們,而是情況太不對勁了,他若不攻擊,有可能會被他們殺死!
得先保住性命,才能同他們解釋清楚,他真的不是什麼赤地修羅!
然而此時的白騁,只十七歲時的修為,眼前這些圍攻他的道士們,都正當盛年,修為湛深,白騁撐了一陣子後,漸露敗象,身上灰袍沾了不少血跡,面色蒼白,且戰且退,頗為狼狽!
他不知道他什麼也沒做,為什麼這些人會想要他的命,他們還說金淨雲包庇他,以他和金淨雲的齟齬,金淨雲怎麼可能包庇他?
師傅死了,師弟死了,卻又多了一個徒弟,一切都和他的認知背道而馳,他覺得自己像是睡了一場大覺,醒來後,天地變色。
怎麼會這樣?
白騁手下侷促,內心惶亂,那些道友卻步步進逼,不依不饒,想要把握最好的時機,將赤地修羅解決了,替蒼生除害,下手沒在客氣的!
白騁知道自己不是這十來個人的對手,再這樣下去,可能會死在他們手上。
他突然想起沈謬。幸好沈謬沒跟著他,在他翻天覆地的世界裡,總算還有個他所在乎的人安然無恙。
洞玄派,會好好照顧他的吧?
白騁一晃神,背上中了虎山派金刀刀氣,裂了好大一口子,皮肉外翻,深可見骨,鮮血淋漓!
也許因為失血過多,白騁的體力有些撐不住了,他扶住樹幹,視線模糊,大腦無法控制他的行動,也背不出那些咒語了,他準備承受最後一擊,不管這一擊來自誰,他知道自己大概撐不下去了。
「師父!」
在白騁倒地前,他好像聽到沈謬在叫他。
怎麼可能呢?他不是跟蘇玉訣走了嗎?
白騁勉強抬起頭來,看見一個偉岸的背影不知何時冒了出來,擋在他身前,不斷持咒結符煞,他結符煞的速度奇快,白騁沒有看過比他還快的。
沈謬?
他快速持起木靈訣和石靈訣,環繞他四周的所有物品像黑雲般集結,朝一干道士籠罩而去!
這是什麼?這是我教他的嗎?可是我不會啊!
他怎麼能夠結那麼快的符煞?
因為沈謬分去攻勢,體力稍為恢復的白騁,看著沈謬役使法器的速度,竟然有些崇拜。
他不知道這是沈謬為了活著待在他身邊,自己往死裡練出來的!
因為沈謬突然出現,諸道士們攻勢稍挫!
不過,他們漸漸地,又調整好進攻的步調,其中有一名靈境派的道士,運起他們派內絕學,折鏡訣,將同伴護住,反而把沈謬凌厲的攻勢彈回他自身!
沈謬被自己的法器重重一擊,差點往白騁的方向倒去!
但他堅持住了,白騁分明看見他嘔了一口鮮血,又強行穩住自己!
穩住是穩住了,但沈謬神情痛苦,看得出他內息已亂!
「他們要殺的是我,你別管我…….沈謬,你走吧!我沒有什麼好教你的了!」
白騁擔心沈謬出事,強撐著站起來,想趕走他。
沈謬不理,還是固執地站在白騁面前,替他擋下攻勢!
「你滾,你滾啊!再不走,你會死的…..」
白騁想拉走他,但也因為背上淋漓的出血沒了力氣。
「死就死……」
沈謬一面說,一面又接住了兩儀派削來的兩儀劍氣。
「這世上有比死更難受的事……我不想再經歷一次……」
比自己死更難受的事,那是白騁的死。
那劍氣削上了沈謬的頸子,鮮血從頸動脈噴薄而出!
「沈謬!」
白騁在沈謬倒地前接住了他的身體,頸子上鮮血濺上了白騁的臉!
師父走了,師弟走了,身邊他所在乎的人,一一離他而去。
沈謬也會走嗎?
噴濺的紅色鮮血,刺痛了白騁的心臟,也刺痛了他的眼。
他的腦海裡,閃過了幾幀畫面,不完整的,但都是滿滿的血腥,都是死人。
為什麼我要死?為什麼沈謬要死?
「死的該是你們!」
白騁突然雙眼發紅,體內湧出源源不絕的力量,他一手壓著沈謬的傷口不讓它繼續流血,另一手朝那名砍了沈謬的兩儀派高手伸了過去,一股巨力將他吸了過來!
兩儀高手倒地時,形容乾枯!
「他他……他就是赤地修羅啊!」
那名兩儀高手是他們之中修為最高的,他的死狀讓其餘道門高手傻眼,不知道上一刻還全無招架之力的白騁,怎麼會突然又變成了赤地修羅!
沈謬意識模糊,但朦朧中他也看見了白騁的狀態。
師父他……怎麼又變成赤地修羅了?
沈謬很擔心,但他無力阻止。
白騁靠一隻手連滅了六七名道門高手,也幸好他只能動一隻手,其餘高手得以落荒而逃!
窮寇莫追,白騁擔心著沈謬的狀況,當他眼珠子轉成黑色,沈謬已經沒有半點意識了。
白騁替他點穴止血,雖然效果有限。
他記得沈謬會做藥丸,他身上應該有。
從沈謬的衣袋裡取出一枚瓷瓶,餵了他一顆,鎖住他的元氣。
然後,他也不知道怎麼辦,只能扶起沈謬,試圖走出樹林,到熱鬧的地方找大夫。
「修羅大人……修羅大人……」
玄承燁不知從哪裡跑出來,白騁看見他,就像看見救星一樣,急道。
「玄狐狸,快點,你幫我看看沈謬怎麼了!」
他記得沈謬都叫他玄狐狸,便也跟著叫了。
玄承燁讓白騁把沈謬放下來,看了看沈謬,在他身上畫了幾道白騁不認識的符咒,再餵沈謬吃一撮他的狐狸毛。
「沈謬他……情況很不好。我現在只能穩住他的狀況,不讓惡化。但這三天是危險期,如果這三天無法醒來,便再也不會醒了。」
玄承燁惻然道。
「他的求生意志不高。不如修羅大人你在他身邊,多跟他說說話,也許有個盼頭,他會願意醒來的。」
「你說的……是真的嗎?」
白騁知道玄承燁是一隻九條尾巴的狐狸,修為高深,他如果救不了沈謬,那天底下就沒幾個救得了了。
「是。這一年多來,我看著沈謬經歷了太多痛苦,好不容易把你找回來,你卻已經忘了他,對他來說,早已是生無可戀了。」
「你不知道他好幾次想死,是我說好說歹把他勸回來。你也知道他聽我的話,但即使是如此,我也沒法勸他一輩子。」
說著說著,玄承燁眼眶紅了。
「如果我能救他,怎能不救?他是我少數人類朋友。」
說完,嘆了口氣,化成一道黑煙消失了。
白騁不知道,原來這段日子以來,沈謬心裡真的這麼苦。
其實他早該知道的,那些夜半哭聲總不可能是裝的。
白騁將沈謬帶回方回山小屋,成天為他輸真氣,在他耳邊說話。
「沈謬,我不趕你走了,我還是認你這個徒弟,你醒來吧。」
「我師父死了,我師弟也死了,如果你也死了,在這世上,我就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了,你忍心看我這樣嗎?你不是說要永遠跟我在一起,不再讓我一個人嗎?這些話都是假的?」
「你這個樣子,不只是我,玄狐狸、熊二郎、王大福他們都很傷心,你怎能放下我們,說走就走?」
「嗚嗚嗚嗚……」
沈謬一直沒有反應,靜靜地沉睡著,白騁甚至在他耳邊哭給他聽。
這三天內,玄承燁又來看沈謬一次,他問白騁有沒有跟沈謬說話,激起他求生的鬥志。白騁說有,然後把他跟沈謬說的話告訴玄承燁。
玄承燁聽了又嘆口氣。
「唉,他想要的永遠得不到,人生沒盼頭,他怎麼可能會醒?」
說完又走了。
想要的永遠得不到……盼頭…….
白騁聽到這些話,心裡湧動著一些掙扎。其實他知道沈謬想要的是什麼,只是,他心裡那道坎過不去。
他們是師徒關係。
眼看第三天到了,如果今天沈謬再不醒,白騁將會永遠失去他。
冰湖邊上就會多一座墳頭,白騁一個人要掃兩個人的墓。
沈謬是因他而死。
白騁握著沈謬的手。他知道沈謬的執念。喪失記憶後和沈謬的第一次見面,沈謬就對他提出了那樣的要求。
「沈謬,你聽著,我只說一次,如果你能醒來……我就……」
「跟你睡。」
說完,白騁放開沈謬的手,跑出小木屋,大口大口地吸氣,平復心情。
再度回到木屋內,沈謬還是沒反應。
難道,他沒聽到?
「沈謬,你聽到了嗎?如果你能醒來,我就……跟你睡。」
「我跟你睡,你聽到了嗎?」
沈謬還是沒反應。
「我跟你睡,沒聽到嗎?那就拉倒…….」
說完,白騁放開沈謬的手要走,衣角卻被一陣力氣扯住。
沈謬躺在榻上睜開眼睛,他的眼睛亮亮的,唇角微揚,看著白騁。
聽說沈謬醒了,玄承燁又來看他,白騁照顧他很久抽不開身,很久沒去掃喬子軒的墳了,他讓玄承燁替他看顧一下沈謬,自己掃墓去了。
「你說你會救我,讓我被砍幾刀沒關係,我快被砍死了你都沒出現,玄承燁你這隻死狐狸!」
沈謬當場跳起來,揪住玄承燁的衣襟。
「唉唉唉,這樣才逼真啊,而且你不是達成目的了嗎?」
「不讓修羅大人感受到有可能失去你,他怎麼可能過去心裡那道坎答應你?」
「結果最重要不是嗎?」
玄承燁整了整衣袍,又是那副帥氣的模樣。
沈謬頓了一下。
「我可是斷了頸脈,妖就是妖,一點人性也沒有。」
「謝了。還有蘇玉訣,你幫我謝謝她吧。」
原來,玄承燁找了蘇玉訣來搶沈謬,想讓白騁意識到沈謬對他的重要性,卻沒想半途殺出那些不長眼的道門神助攻,玄承燁當下千里傳音,叫沈謬替白騁擋了,說最好死給白騁看,這樣效果更好。
玄承燁用他的妖氣護住沈謬,其實沈謬早就醒了,但他還是沒等到白騁的承諾,便一直等下去。
至於,對陣的當下,白騁突然又變成赤地修羅這件事,沈謬有些擔心,他帶著白騁回去找如塵,如塵說,可能是白騁體內的赤血珠碎片沒有清除乾淨,不過因為分量微小,不足以影響白騁的日常生活,那天突然發作,也許是因為非常情況。
這也代表,白騁可以控制體內剩餘的赤血珠了,沒有必要再取出,保留一點赤血珠的修為,對仇敵滿天下的白騁,會是很好的保護。
那麼,這是不是也代表,白騁對過去的十五年並非全忘,還是殘存著記憶?
所以,他才會下意識回到方回山找他?
如果真是這樣,平常他的師父是個傻白甜,危急時又有赤地修羅的修為打遍天下無敵手,又肯跟他一起睡,又不會亂殺人。
這不就是史上最完美師父嗎?
沈謬和如塵密談不讓他偷聽,白騁坐在外頭心情不大好,但見沈謬苦著臉走進內室,出來的時候卻笑得春花燦爛地,他覺得莫名其妙。
「有什麼好笑的嗎?為什麼一直笑?」
回程途中,白騁忍不住抱怨。
「因為想著我師父啊。」
「我不就在你面前嗎?」
「所以這樣一來更開心啦!」
所思所想就在眼前,還有比這更開心的事嗎?
「傻瓜。」
白騁笑罵著走到前頭去了。
沈謬追了上去,牽住白騁的手,笑道。
「師父,咱們今晚吃臘肉炒包心菜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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