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一個下著雪的早晨.徐家坤字劍坊.
徐家除了坤字劍坊.其餘七個劍廬.均用來正式鑄劍.而坤字.則屬於徐家新生代劍師訓練場.
卯時.天未大亮.外頭下著雪.劍坊內閃動溫熱的火光.
在這樣的天氣裡.任誰都不願早起.除了劍坊內.一個單薄的小身影.
”..........快來了吧???........”
獨孤盈一身短褐.一頭褐色長髮.以金環繫在腦後.屬於突厥人的裝扮.小小的身影.扶著爐壁.踩著風鼓.一面朝窗外探去.似乎等著誰.
雪地裡.傳來微弱的.一輕一重的腳步聲.即使風鼓聲大.獨孤盈仍然很容易就察覺.
---他原就是為了這陣腳步聲等在劍坊.並養成了早起的習慣.
”四兒........”
獨孤盈撇下風鼓.開了劍坊大門.幾片雪花.落在門口.那名清秀小女孩的褐髮上.
”妳怎麼不撐傘???”
獨孤盈將四兒拉進劍坊.替她拂去雪花.
---所幸他早來了.生起劍爐裡的熊熊烈火.讓冒雪而來的四兒不至受凍.
”大師哥.你總是這麼早起.”
四兒甜甜地笑.從懷裡拿出兩個熱騰騰的窩窩頭.
”我們來吃窩窩頭.”
”我還在想.四兒妳一向準時.怎麼今天晚了些.原來是去張羅吃的.”
獨孤盈笑笑.拉了四兒手臂.劍爐旁席地而坐.兩人吃著四兒帶來的.熱騰騰的窩窩頭.幽州的冬晨雖然寒冷.心卻是暖的.
”四兒的窩窩頭好吃嗎???”
四兒眨著瑩亮的大眼睛.問.
”好吃.好吃.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窩窩頭......”
獨孤盈滿足地點點頭.眼眶卻有些熱.
---他是個孤兒.從來都是自食其力.幾曾有人為了他.蒸上一團熱騰騰的窩窩頭呢???
”大師哥.你教四兒鑄劍.四兒以後每天蒸窩窩頭給大師哥吃.好嗎???”
獨孤盈的稱讚.四兒很是高興.
---每天都能吃四兒的窩窩頭.獨孤盈心中一動.
吃飽了.胃也暖了.獨孤盈從劍爐角落.一個不起眼的夾層裡.取出一支鐵棍.
”四兒.這是妳昨天鑄的.鐵棍已經除去了多餘的雜質.現在.是八成鐵.”
獨孤盈將鐵棍.以火箝夾住.交給四兒.
”今天.把它燒軟.可以開始打磨.”
”大師哥你把它藏起來.不讓大哥二哥發現.大師哥你真聰明.”
四兒接過火箝.她還記得.上次辛苦了一個月.好不容易打出的劍模.被哥哥們熔掉了.
---一切的辛苦都成了白費.所以.四兒只好比大家更早起床.因為.這時使用劍爐.哥哥不會知道.
---獨孤盈.也因而養成了早起的習慣.為了教四兒鑄劍.
---從此.他們度過.無數個相依為命的清晨
四兒年紀小.手勁有限.供她練習的鐵棍並不粗長.尚能負荷.
”四兒.妳可以麼???”
獨孤盈再將鐵槌遞給四兒.不放心地問.
”可以.我一定.要成為徐家.最出色的劍師.”
四兒緊緊握住鐵鎚.褐眸閃過一陣幽頓的光亮.
”四兒可以的.四兒是我見過的人中.最聰明.學得最快的......”
獨孤盈信心十足地鼓勵四兒.彷彿四兒的聰明.就是他的聰明.四兒的出色.就是他的出色.
烈火映著兩個小小身軀.長長的影子落在地面.劍坊內打鐵聲此起彼落.
不久.雪停了.天亮了.
四兒火箝上的鐵棍成了鐵片.通身鮮紅.劍的雛形漸成.
一直注意四兒進度的獨孤盈.放下手邊工作.盛了兩桶水.告訴四兒.
”如果用冰水急速冷凝.劍的硬度比較高.可是會變脆.如果用溫水慢慢冷凝.劍的硬度比較低.但韌性比較好.........硬度與韌性之間要怎麼取捨.將考驗劍師的智慧.”
”嗯.我知道了.......”
四兒點點頭.
”剛則易摧.老子說過.柔弱才是適合生存的一類.”
四兒選擇了溫水.將燒紅的鐵片反覆浸入.
獨孤盈微笑點頭.這正是他心裡所想.
---溫水冷淬會將進度拖慢.但鑄劍.決不能心急.一般人總會求快.以冰水急速冷凝.四兒.選擇了正確的路子.
家內人聲漸漸沸騰.獨孤盈看看凝神專注的四兒.再瞧瞧外邊天色.
---徐大徐二.也快來了吧???
---四兒的工作不能停.
---就讓他們來吧.這裡有我在.
劍坊大門.再度被推開!
---是徐大!
---徐大一進劍坊.正與擋在徐四身前的.獨孤盈打照面.
”是你阿.田舍番.”
徐大扯開嗓子.懶懶地隨手將披風一扔.這是他與徐二一貫.對獨孤盈打招呼的方式.
---田舍是鄉下.番是胡人.鄉下來沒見識的胡番.他們向來這樣叫獨孤盈.
”大公子.”
獨孤盈忍著氣.論地位.講血統.自然是徐大尊貴.
”替我開爐吧.今天要七分火.”
徐大一面捲袖子.一面頤指氣使.
”師父說了.不准我再幫大公子二公子開爐.因為火候的控制.是劍師必須具備的能力.”
獨孤盈拒絕徐大的命令.
”什麼???敢拒絕???你不要命了???”
徐大瞋瞪了圓眼.伸出拳頭恫喝.
”你這田舍番.要不是我們徐家收容你.你早就凍死在幽州大街了!”
---此時的徐大.足足高了獨孤盈一個頭.
”不是徐家.是師父徐鉞.”
獨孤盈口中不讓.語氣冷冽.
---言下之意.他只認徐鉞.徐大徐二.沒有支使他的資格.
”該死的東西!”
徐大火衝腦門.一拳朝獨孤盈門面揮去.獨孤盈側身一閃.徐大撲了個空.
---卻看見獨孤盈身後的四兒!
”好ㄚ.一個田舍番.一個雜胡.怎麼著???認真練劍.以後當家督.嗯???”
徐大撇下獨孤盈.朝四兒手腕抓去!
”癩蛤蟆妄想天鵝屁!”
四兒驟然驚嚇.退了幾步.仍握著火箝不放!
”走開!”
獨孤盈撲上.死命抱住徐大!
”四兒鑄四兒的劍.大公子忙大公子的.井水不犯河水.不要逼人太甚!”
饒是徐大高大.但獨孤盈使盡全力.卻也讓他無法前進.
”這是徐家劍坊.只有徐家人有資格使用!你們一個純胡一個雜胡有什麼資格!”
徐大手肘朝後猛力一頂.獨孤盈吃痛.踉蹌了幾步!
”把火箝給我!”
徐大欺近四兒.四兒不從.狠狠地瞪著徐大.握緊火箝.不斷退後.
”怎麼???妳那是什麼眼神???想拿火箝燙我麼???來呀.......”
徐大吃定了四兒不敢.左手一撥.將四兒的火箝.鏘的一聲撥到一旁.右手順勢.朝四兒粉嫩的臉蛋上.狠狠括了一掌!
---四兒原本就站立不穩.徐大這麼一刮.當場跌在地上.鮮血從口邊泛了出來!
”該死的東西!”
一見四兒鮮血.獨孤盈瘋了似地.猛然衝向徐大.將他推倒在地.騎在徐大身上.拳頭不住朝徐大臉上招呼!
---就算師父責怪又怎麼樣???今天非打死他.非打死他不可!
獨孤盈的樣子.彷彿死神下凡.非要置徐大於死地.饒是徐大高大.也被獨孤盈勢若瘋虎的樣子給嚇住了.無法還擊!
四兒沒說話.靜靜地站起身.擦去口邊鮮血.看著獨孤盈的拳頭.雨點般落在徐大身上.
---沒有勸阻.褐色深眸裡.隱隱有股快意.
未久.鼻青臉腫的徐大實在招架不住.
”住手......你滾.......我要告訴我爹........”
徐大雙手亂揮.想推開獨孤盈.
”說阿.你去說ㄚ!”
獨孤盈豁了出去.手下不稍容情!
”除了仗勢欺人你還會什麼!你這隻漢狗!.......敢再碰四兒.敢再碰四兒.我就殺了你.殺了你!”
”田舍番!田舍番.你敢這樣對我.......你死定了!死定了!”
徐大推不開獨孤盈.長手一伸.手邊握住地面上某件堅硬鐵器.便朝獨孤盈猛力揮來!
---那是徐四方才所鑄.燒得火紅的鐵片!
”大師哥!小心!”
四兒大叫一聲.想阻止卻已然不及!
獨孤盈霎時清醒.烙紅的鐵片便往眼前掃來!他將身朝後一縱.雖躲去致命一擊.胸口卻燃起一陣劇烈的燒痛.痛徹心肺!
徐大站起身來.見獨孤盈胸口流下夾雜著焦炭的鮮血.當下慌了手腳!
”不.....不是我......別跟爹說是我......”
闖了禍的徐大丟下火箝.奪門而出!
”大師哥!”
四兒扶住為她而傷的獨孤盈.有些著慌!
”你....你很痛麼???”
四兒也知道她問的分明是廢話.
”我........”
在角落坐下.獨孤盈神情痛苦.扶著胸口.那是割傷兼燒傷的雙重疼痛.
---鮮血.由他指縫滲了出來.怵目驚心!
”大師哥......你.你忍著......等我回來......”
四兒扶獨孤盈.坐最舒適的姿勢後.想起家中.有祖傳最好的金創藥.
”這.......你按住.......”
掏出一條素帕.給獨孤盈止血.四兒一跛一跛地.朝門外走去.
額上猶沁冷汗.獨孤盈閉上雙眼.蒼白了臉.
---雪.又開始紛紛落下.
半個時辰後.四兒冒著雪.回到坤字劍坊.
她的髮絲微濕.但無暇顧及.小心翼翼解下獨孤盈的上衣.將傷口洗淨.再將粉嫩的小手塗上金創藥.敷上獨孤盈胸前那道.血紅橫列的傷口.
---徐家的人不論老小.對燒傷割傷的處理總不陌生.
她的動作輕柔.怕碰痛了獨孤盈的傷口.
獨孤盈默默.看著四兒的動作.
四兒突然落下淚來.
”四兒.妳怎麼了???”
獨孤盈心中一悸.
”......我只是覺得.一定很痛........”
四兒抹去眼淚.
”很痛.但我不怕.”
獨孤盈一陣強笑.
”我要保護四兒.就不能怕痛.”
”......大師哥......”
徐四用她深井般的褐眸.凝視獨孤盈.
”四兒.我們要永遠在一起.這樣.我才可以.永遠保護妳.........”
一樣的遭遇.漢人眼裡的非我族類.獨孤盈承諾著.彷彿天地間.只他與四兒倆人存在.
”.....為了不讓大師哥再受傷.我要半夜起來鑄劍.......”
四兒有些感動.卻不忍獨孤盈再遭遇這樣的疼痛.
”好.我也半夜起來.替妳踩風鼓........”
獨孤盈忍痛.伸出手來.輕撫徐四微濕的髮.
獨孤盈坐在窗前.下意識地輕撫胸口.
---那道無法磨滅的傷口雖已痊癒.創痕還在.此刻卻隱隱作痛.
”盈兒.”
一陣孱弱蒼老的聲音.將獨孤盈的思緒拉回現實.
”師父.我在這裡.”
獨孤盈離開窗邊.走向床緣.
---床上躺著的.是已經病入膏肓.猶如風中殘燭的徐鉞.
”四兒她......她回來了麼???”
徐鉞喘著息.短短的一句話.卻得耗去他絕大部分體力.
”.......還沒.泰清他們已經前去尋找.相信不久就會有結果.”
獨孤盈安慰徐鉞.
”為什麼要找???......四兒她.該是去了回紇.她外公那兒.......”
話沒說完.徐鉞咳了幾聲.
獨孤盈沉默一陣.
”師父......四兒的外公.已經去世了.她的舅父也是.......回紇最富有的採礦商人桑代家.已經不存在了.......”
”什.....什麼???怎麼會.......”
受了刺激.徐鉞混濁的眼珠突然發亮.
”是徐大徐二他們.打算逼絕四兒.”
獨孤盈因憤怒而咬著牙.
---無處可去.四兒因此.不知流落至西域何處.
”這......這兩個畜牲.......”
徐鉞劇烈咳了起來!
”師父.您別激動.我會找到四兒的.”
獨孤盈將手掌覆上徐鉞胸口.一股真氣.溫和地導入.
”真是.....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哪......”
緩了口氣.徐鉞嘆道.
---面對跋扈的徐大徐二.纏綿病榻的徐鉞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徐鉞的無力.獨孤盈清楚.
”徐大徐二野心有餘.能力卻不足......徐家的鑄劍術要能更上層樓.必須由四兒擔任家督......”
徐鉞勉強坐起.獨孤盈扶著他.
”這是因為四兒的天份......也是冰窖裡祖宗們的旨意........”
---徐家的繼承人.必須由冰窖裡四位祖先同意.方能出任.
---徐鉞曾為此擲爻.請示祖先.
”弟子明白.”
獨孤盈沉著聲音.
”四兒很弱.這事不容易.......盈兒.全靠你了.”
徐鉞又嘆了口氣.
”師父放心.為了四兒.就算是死.弟子也絕不推辭.”
獨孤盈承諾道.
”徐大徐二知道.他們的鑄劍技術.比起四兒.是越來越落後.所以.他們忌憚四兒......越是害怕.手段越是陰狠...........”
徐鉞道.
”若我還能視察家務......在傳位四兒之前.我會要徐大徐二脫離徐家.自立門戶.以免影響徐家的團結........但現在.是來不及了........”
”我把四兒交給你......如果成功.固然是徐家福份.可若四兒繼任失敗.徐大徐二不會放過她.....你就帶著四兒.離開徐家......越遠越好.......”
”師父.......”
”盈兒.你知道我的意思.....成功了.四兒需要你的輔佐.失敗了.也得有你照顧.我才能放心.......”
徐鉞拉住獨孤盈的手.
”四兒天生殘疾.嫁人並不容易.為師相信.你會好好照顧她.是不是???”
”師父厚愛......弟子......弟子無以為報.......”
獨孤盈的手.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盈公子.”
獨孤盈走出徐鉞房門.一陣平和的的女子聲音.喚住了他.
獨孤盈一回頭.等在房門外的.是一名身著粉色窄袖輕裝.約莫二十來歲的清麗女子.
”嗯.霞光.原來是妳.”
獨孤盈笑笑.
”我正想找妳......四兒的房裡.還有多少支徐四簪???”
---霞光.是四兒的貼身婢女.
”還剩兩支.小姐離家前.取走了兩支.”
霞光從懷裡掏出一支徐四簪.光彩奪目.
”很好.一支給安夫人.一支給公孫姑娘.”
獨孤盈接過徐四簪.盤算道.
---這是四兒親手鑄的.貴婦們都愛她的簪子.這是很好的公關禮品.
”我待會去見安夫人.她是安大人內眷.我一個人去不方便.霞光.妳隨我去吧.”
獨孤盈收下徐四簪.轉身離開.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小姐.
雖然不知道盈公子心裡想些什麼.但霞光明白.盈公子思慮周密.聰明過人.值得信賴.
---小姐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分呢......
望著獨孤盈偉岸的背影.霞光自言自語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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