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後。
南疆庫車縣,安西節度使李徹府邸。
昌王李徹,為天朝當今聖上,玄宗李隆基之族弟,由於玄宗晚年,邊境不平,尤其大將高仙芝與大食在怛羅斯作戰失利後,原本臣服天朝的四夷漸漸蠢動,為了安定邊境,才派值得信任的宗室出任節度使。
否則,這般邊遠之地,皇室族人說什麼也不願來的。
月光映照著遠處沙丘,庫車城外一片靜謐肅殺。
府邸仍挑燈,李徹夤夜,忙著檢視一年來堆積如山的稅收帳本。
「還是一樣。」
李徹抿緊雙唇,蹙起眉頭。
「絲綢交易未見冷卻,國家的絲稅收益卻日漸下滑,難道對這些走私的不法商人,一點辦法都沒有?」
「啟稟王爺,這些狡獪商人往往從樓蘭走私,可樓蘭為主權獨立之國家,近來漸不受我大唐控制。樓蘭王對這些私運絲綢的不法商人睜一眼閉一眼,前任節度使就曾代表大唐要求樓蘭王嚴懲這些不納稅,以低價獲取暴利的奸商,樓蘭王只是推稱會盡力而為,卻不見改善,對我大唐邊關稅收影響甚鉅。」
恭立一旁的高瘦中年人,佐吏陳祥回答。
「他們當然推託,默許不法商人進入樓蘭,樓蘭這個轉運站的商業活動只會更加活絡!」
李徹怒而拍桌。
這個動作,也反映出大唐對藩屬國離心的無力。
「不能再這樣下去!絲稅的收入對大唐來說非常重要。」
「王爺,要不要乾脆發兵圍城,給樓蘭王壓力?若樓蘭王不聽從,索性拿下它,設縣治理!」
陳祥獻計道。
「如果能這樣當然好......只是發兵,必須要皇上批准,而皇上在楊國忠那老賊的蒙蔽下,當真以為天下太平,所有發兵文檄都會被壓制下來,奏章根本送不到皇上眼前!」
李徹仍自忿忿不平。
「看來.....本王.......本王得親自回長安一趟!」
說著,離開座位,就要望外走去!
「王爺.....王爺.....就算要出兵,也得從長計議。王爺一走,安西地區也得有人留守才行.......何況,如果楊大人不讓王爺見皇上,王爺又當如何呢?」
陳祥拉住李徹衣袂。
「王爺.....陳大人,末將認為,用武力,是最後的方法。如非必需,還是得和四邦維護邦誼。」
一旁擔任安西校尉的年輕武將郭定道。
「郭定,這麼說,你有法子嗎?」
李徹問。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這個問題,末將思考許久,並藉巡邏之便,多次前往樓蘭城附近查探......末將想,既然樓蘭城,是個法治不伸的國家,咱們或許,可以捨棄官方做法,試試用檯面下的方法來解決,這樣,也不至於,和樓蘭王正面槓上。」
「郭校尉聽來,已經找到方法?」
陳祥問。
「官方無法信賴,試試和地方勢力合作。」
郭定進一步說明。
「聽起來,你已經找到適合的對象?」
李徹問。
「和其他商業城市一樣,樓蘭城裡有許多非法移民,但特別的是,樓蘭城的非法移民相當有組織,當地居民對非法移民並不排斥,甚至相當倚重,在官府無法主持正義時,他們依賴這群非法移民,執行地下正義。」
郭定仔細說明。
「這群非法移民平時並不侵擾百姓,安分守己,憑自己的能力謀生。但他們有組織,有勢力,樓蘭城裡即使是官兵對他們,也有著不相侵擾的默契。」
「然後呢?」
李徹覺得郭定的提議很有意思,耐著性子聽。
「讓他們教訓走私販子,這樣,王爺根本不必親自出手,這些販子過不了樓蘭,就去不了西方,只能乖乖繳稅,索取合法符証。」
畢竟是武人,郭定的建議很大膽。
「他們會答應嗎?如果這麼做,惹怒了樓蘭王,出兵掃蕩,對他們來說可沒好處。」
李徹提出質疑。
「樓蘭王如果想動他們,早就動了,正是因為動不了他們。」
郭定道。
「這群非法移民人數很多,卻不侵犯百姓,反而在百姓有困難處多所助益。他們的勢力不只自己本身,更有受過他們恩澤的許多百姓作後盾,樓蘭王想剷除他們,冒的風險不小,有必要為幾個走私販子,得罪地方勢力麼?」
「有理。郭定,你來安排,我要見見,能做主的人。」
李徹毅然下令。
五天後,微服的李徹與郭定,帶著通譯,走在樓蘭城繁榮的市街上。
在樓蘭城街上,很少看見難民或流浪孩子,李徹在西域的經歷頗豐,知道對一夕爆發的商業城市來說,這是很特出的現象。
「那些人,全加入了那個,叫藍眼珠的組織。他們的頭頭,幫助他們得到工作,吃飽穿暖,在這六年間,涵蓋了樓蘭幾乎三分之二的流浪勢力。」
郭定對李徹說明著。
「是麼?要讓那麼多人吃飽穿暖,非常不簡單........如果是容易的事,中原也不會有丐幫存在了..........」
李徹點點頭,倒要會會這個藍眼珠首領,是何等豪傑人物。
郭定領著李徹,來到一家,生意鼎盛的酒樓前。
「就約在此處?」
李徹望了望酒樓門面,店名懷安,是漢人開的酒樓。
「不是......那人......就住在此處......」
郭定說完,李徹跨過門檻,走進酒樓。
一進酒樓,但見一名高壯中年人,身著錦衣,容色光煥,瞧其氣勢,定是老闆無疑。
「咦,這位貴客,打天朝來的吧?」
他鄉遇故知,老闆見李徹身著光滑唐式絲綢長袍,氣宇軒昂,知同是天朝人,錦衣老闆備感親切,即使面孔生,也馬上迎前去。
「喔?原來也是漢人,那便好說了......」
李徹點點頭,朝郭定道。
「郭定,尋個隱密處,和這位店東懇談一番。」
「隱密處啊......不錯,小店樓上人字號廂房位於邊界,地屬僻靜,最是隱密,三位客官請隨我來。」
老闆熱心地招呼。
「王......老爺......不是他.......」
郭定見李徹,似乎把店東認成了藍眼珠首領,忙在李徹耳邊道。
「嗯?」
李徹看了郭定一眼。
「對了......札克楚......到酒窖裡,端上那醰陳年女兒紅,我這幾位天朝貴客,讓他們回味回味故鄉佳釀..........」
老闆想到什麼似地,朝裡頭吆喝!
「是他!我們要見的人是他!」
聽老闆叫喚,郭定指著老闆視線落下的方向!
李徹朝郭定所指的方向看去,卻見一名十五六歲左右的俊美少年,深褐髮色,身形高大,輪廓深邃,穿著與店內其他店伴的短衣無異,但出眾的外貌和氣質,卻怎麼也藏不住。
他扛著一醰酒,走到老闆面前。
近看之下,李徹終於明白,為什麼那個組織,就叫做藍眼珠。
因為,這個異族少年,有一雙深邃卻明亮的碧藍色眼珠。
怎麼可能?這麼年輕,會是樓蘭最大地下組織的首腦?
札克楚察覺李徹的眼神。
他對著李徹,從容地微笑。
「這是小店裡最好的酒了,貴客,請跟我上來吧。」
老闆引著李徹一行人,走上階梯,來到走廊盡處的人字號房。
札克楚扛著酒,跟在他身後。
「札克楚,他們想見你。」
引著李徹等人進房後,老闆笑著,拍拍札克楚的肩。
「都說過,在樓蘭城,你比我這第一大酒樓的老闆出名太多了!」
看老闆的態度,對有客人來找札克楚早就習以為常。
無妨,總之多賺幾個子兒,人字號房變札克楚個人招待所亦無妨。
「他們都是天朝人,是我的同胞,你們好好談吧。」
老闆替眾人關上房門。
「喝吧。」
札克楚坐了下來,給三人和自己斟上了酒,用生硬的漢語道。
「你就是,藍眼珠的首領?」
李徹與札克楚對面坐下。
郭定與通譯隨侍在側。
通譯將李徹的漢語,翻成了大食話。
太複雜的漢語,札克楚不懂。
札克楚看了站在一旁的兩人,知道眼前的李徹定然不是一般人物。
「不是,他們只是願意聽我的話。」
雖然這些年來,經過他的手擺平了不少事,札克楚從不認為自己是什麼首領。
有一天,他還是得去天朝,他答應父親的。
「我是天朝安西節度使,李徹,負責南疆事務。」
李徹亮出自己身份,也好接續下面談話。
札克楚頓了會,原本深如清泉的雙眸綻出光芒!
天朝......
「我想請你幫忙一件事,若能答應,條件任你開。」
李徹對這個十五六歲就擁有自己勢力的少年很感興趣。
「天朝來的大官,我能幫上什麼忙呢?」
札克楚試探地問。
「阻止絲綢走私,你能答應嗎?」
李徹簡短地說。
「為什麼要這樣做?」
札克楚問,一面,似乎思考著什麼。
他不是有求必應的人,一切利害關係,以及弟兄們的安危,他必須衡量。
「非法的絲綢走私,嚴重傷害天朝財政收入,身為南疆節度使,食君之祿,這個問題,我不能坐視不理。」
李徹的年齡,該是眼前少年的三倍有餘,地位比起他亦不啻天壤,然而,李徹必須拜託札克楚出手。
「為什麼不和樓蘭王交涉?」
札克楚的聲音依舊深沉,他不能輕易答應。
「沒有用,樓蘭王不管。你若能答應,將使事情簡單許多。」
李徹不死心地繼續說服。
「你為天朝做事,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條件任你開,只要能打擊這些奸商。」
札克楚沒回答,他站起身,開始在房間裡踱步。
李徹知道他在思考,耐著性子等候。
「你說的事,我們會去做。」
許久,札克楚回過身,面對李徹。
「什......什麼?」
李徹沒想到,札克楚這麼輕易就答應,這並不是容易之事。
「我有些弟兄,跟著他們的老闆販賣絲綢,他們的老闆做的,是合法繳稅生意,因為走私猖獗,讓這些合法的生意人虧損甚鉅,我早就想出手。」
札克楚道。
「合法的人虧錢,非法的人賺錢,這並不公平。」
「確是如此。」
眼前少年的話,讓李徹欣喜不已。
郭定的話不錯。所幸樓蘭城裡,仍有這一股地下正義。
「我們會讓走私商人出不了樓蘭城。」
簡單一句話,道盡「藍眼珠」在樓蘭城的影響力。
「除非他們和我弟兄的老闆一樣,取得合法的繳稅符證。」
「果真少年豪傑!郭定,這一趟,咱們不白來!」
李徹看著眼前年輕卻又氣勢沉穩的藍眼珠首領。
一語雙關。除了達成目的外,更多的,是對札克楚的欣賞。
「你想要什麼?條件任你開!」
李徹豪邁地承諾。
「我們靠自己的雙手,什麼也不缺。」
札克楚委婉拒絕。
「是麼?太可惜了.......」
札克楚無所求,反而讓李徹有些失落。
「如果........」
在李徹離去前,想到什麼似地,札克楚喚住了他。
「如果,你真想給我什麼,那麼,帶我去天朝吧!」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