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想過,我們會重逢;或者說,從沒想過,我們會這樣重逢。
同樣的場景,同樣不多話,也同樣沈重到叫人窒氣。最同樣的是,我們馬上就得分離,彷彿我大三的那個暑假又重播了;交會再美,也不過瞬息,卻弔詭得超乎了永恆。
她就跟大部份的職業女強人一樣剪著俐落的短髮,一點也不是倩兮所形容的家庭豔婦,意外的是不但沒有性感的窄裙,還穿了條破舊的牛仔褲,是那種看不出曾經深藍過的褪白色,輕輕一撕就可以弄出好幾條頂頹廢的流蘇,遠遠看去簡直是個小男生;這些年來,她到哪兒去了?楊老師怎麼會讓她這樣的?沒有這樣時髦的辣媽吧!老公堅持只送我到機場門口,把尷尬的會面全丟給我處理。我不知道怎麼會答應她的,我明明就還不夠堅強啊……
「盼~妳爸爸剛打電話來說妳學姐找妳耶。」
「哪個學姐啊?」
「我哪知啊?他只說是從國外回來的學姐。」
「國外回來的?」
「對呀。聽說是幾年前移民出去,現在不曉得又回來幹嘛,明天就要走了。」
「找我幹嘛啊?」
「我也不知道哇!好像說只是一時興起吧,無聊就撥了通電話,沒想到還能有妳消息的,知道妳最近過得不錯,她蠻安慰的……」
「就這樣?」
「對啊。她還特別交待不用跟妳講,免得妳大老遠的跑去送行呢!」
「神經!」
「呵呵~我也這麼認為耶。妳爸本來想跟她要電話,請妳和她聯絡看看的,結果她講沒幾句就掛斷了,妳爸都不曉得該怎麼跟妳說,還好是我接的。」
「什麼意思嘛妳?」
「就妳以前大四突然失蹤的事啊。妳家現在都很小心,不敢隨便跟人講妳的事,免得妳見到不想見的人,氣得乾脆連老爸老媽老妹都不留電話住址了。那種不知妳是生是死的感覺很難受耶!」
「拜託,都八輩子前的事了還拿出來笑人家!」
「盼~不管怎樣,希望妳都不可以這樣對我喔!」她又用她一慣的伎倆佔起我的便宜,可我不知為何沒辦法再半推半就的隨她調戲,我竟沒來由的感傷了。「終夜思君把燈明,望斷紫陌慘生塵。絕情莫過絕音訊,縱沾雨露不是恩……」
「絕情莫過絕音訊,縱沾雨露不是恩……」
「我不能承諾妳那麼多的。我只能說,除非,妳撕碎了我的心,不然我不會那樣絕情的。」
「盼……」
「老公妳幹嘛哭啊!」
「我怎麼會認識妳這種才女啊!隨隨便便就吟首詩出來,要嚇死人也不是這樣的……」
我知道她只是在鬧著玩的,她是真的感動了,偏礙於大T有淚不輕彈的面子上只好胡扯幾句來掩飾,好沖淡那份莫名襲捲我倆的悵惘。說著說著我也掉下了眼淚。我有這樣的學姐嗎?我哪有那麼厲害的學姐能移居海外的?學社工的哪會這麼有出息?真有那麼強的話也不會跟我有多大交情,會這樣惦記著我呀!移民到國外,好幾年沒聯絡了,偶然有機會再回到臺灣來,只想再瞭解我的近況,只要明白我好就夠了,不想多做些什麼稍亂我的幸福與平靜,連名字都不留?我怎麼會有這種學姐的???
有的,是有那麼一個學姐。只是我不曉得她竟成了外國人了。除了她,還會有誰呢!我在半夜驚醒,或者根本沒睡著吧,腦中一直轉著到底會是哪個學姐。還會有哪個?我怎麼會想這麼久才知道是她的!不是前幾天才啼啼哭哭的跟大家坦白過我對她的感情嗎?學姐,這輩子我就妳一個學姐而已,再沒有誰了!只有妳是我的學姐,楊‧蘇婉伶。
我忍不住心中的傷慟,緊咬牙根死握拳頭卻還是擋不住氾濫的淚……我沒有抱著老公哽咽,沒有裹著棉被啜泣,她卻醒了。我什麼都沒講,她卻似乎全都知悉了。「去見她吧。」她哀哀地說著,好像是在求我,別再壓抑欺騙自己了,也好像是在求我,怎樣都可以,就是別一去不回……
從沒想過,我們會重逢;或者說,從沒想過,我們會這樣重逢。更沒想過,我們只能這樣短暫地重逢。同樣的場景,同樣不多話,同樣有難言之隱;或者說同樣有說也說不清、無法傳譯的感受。
「嗨,好久不見了。」我知道她很震驚,沒想到我會來送機的!「小女孩長大了呢。」出奇的平靜,我知道的,那代表著她的內心其實也是出奇的不安、出奇的騷動著。
「好啊,總算比較像T了。」真的是壞習慣,想改也來不及了!自我出關後愈來愈忘記端莊該怎麼寫、愈來愈輕佻了。怎麼料得到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現在居然這麼隨意就碎碎念出口,完了完了!!什麼時候不放肆偏挑這個時候這個地點這個人面前放肆!她是不是已經聽過什麼謠言,隱約猜到我對她的不倫妄想,本來只是懷疑而已,現在被我一句玩笑話打醒,一切都是真的,她不能再當鴕鳥假裝沒有沈盼兮是女同性戀這回事,假裝她跟我只是純純的沒有姦情的姐妹淘……
「在想什麼啊?」
「沒、沒有啊。」
「呵~」
才剛不小心說溜嘴我就後悔了,為什麼我還放不下防備,還會這麼不由自主的說出違心之論只怕被人知曉我愛女生?為什麼不能像之前那樣放縱輕薄點?!又是跟N年前同樣的對話,這麼多年了,我竟一點長進也沒有,我好急,只恨她沒有給我足夠的心理準備,這麼突然就出現在我的生命中!如果早些時候告訴我就好了,讓我仔細設想小心模擬反覆演練各種的可能,讓我可以誠實的說一句真心話就好!
雖然好幾年沒見面了,她變了很多,我也變得不少,但不變的仍是毋須交談就能熟習的彼此;她還是那個大學姐,我也還是那個小學妹。我以為經歷了這麼多風暴我應該可以成熟點了,我們都是大人了,應該可以比較理智比較客觀比較冷峻地來看待同性情慾這件事了,沒有什麼是必須禁忌必須隱諱不能公開在陽光下不能攤開在檯面上談的,可我卻什麼也沒做,任憑多年不見的陌生拘謹讓彼此相敬如賓起來。
我只會幻想她已經知道了,也不頂排斥。我只會妄想她其實還蠻中意我的,可我這爛人竟能如此漠然,害她好傷心好難過,那個最愛她的小學妹心裡不再只有她而另有別人了,我應該鼓起勇氣跟她澄清的,她一定在緊繃著心弦嘀咕我為何不趕快說,她就要登機了!可我說了又能怎樣嗎?
她還不是得飛往海外,還不是得回到孩子跟先生的身邊!難道她會跟我大譜異國戀曲,難道她會燒了機票放棄第二國籍索性離婚來愛我嗎?難道我會狠得下心拋棄那個正窮耗在機場外魂銷神黯的女人嗎?不!不會的,不會的。她什麼都不知道,她連我當年為什麼消失了也不曉得的,她只是很希奇,沒想到還能見到我這個小朋友的。
上次有幾個鐘頭,這回只有幾十分鐘,也許是上天的懲罰吧。誰叫我總是不懂得珍惜可以表白的良機?
我們靜靜的也近近的坐在一起,沒有握手;從好幾年前我就被判定無權重溫那樣的溫柔了。一切都跟那時候一模一樣,不同的,僅僅這次尚未有廣播催促她就背著我揮揮衣袖走了。如果她不是走得那樣平穩,我幾乎要誤會她是倉惶逃離的!不同的,僅僅這次我走出機場大門時半點也不鼻酸,只是慘慘地笑自己畢竟還沒長大,還荒唐地反過來撫慰老公要她別哭了,我會永遠永遠地愛她……
是我早在前一晚早在這幾年來就把淚腺搾乾了嗎?我不知道。我只是矇矓地感覺:這樣錯過一段刻骨的情緣,不一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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