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他在惺忪的睡眼裏原本期待著好好地將令人愉悅的清新空氣吸進肺裏,但猛然吸進來的卻是一股化學合成的氣味。他皺了皺眉,用棉被將頭一把矇住,像誤食了什麼不能吃的東西般地企圖在被窩裏將剛才吸進的Chanel氣味全從肺裏擠出來。
他查覺到清晨半夢半醒之間往往是他嗅覺最敏銳的時刻,有時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幾顆腐味粒子從廚房那已綁緊的廚餘袋裏飄出,穿越客廳,並在他鼻腔裏打轉。而氣味往往也是改變他夢境的重要關鍵,如果他剛好正在做夢的話。但這時在他腦子裏打轉的是,到底該不該告訴女友他實在無法忍受在清晨聞到香水的氣味,廚房裏飄來的廚餘腐臭味在這時都比那好過千萬倍。雖然化粧鏡前的那一堆優雅的瓶瓶罐罐也有不少是他的貢獻,但他可以忍受甚至享受在一天的任何時刻聞到香水味,但就是不能在清晨將要起床時,那就像是在任何可能世界裏都不會是屬於清晨將要起床時這個範圍內的事物,但卻挑釁式地要侵入這個領域。他也是在和她交往之後才意識到這件事。
她幾乎是已經準備好可以出門了才輕輕走過來掀開棉被在他初醒的唇上印了一下,問他要不要一起出門。他打消了任何會進一步破壞這美好清晨的可能念頭,懶懶地應了聲「好」,便從床上坐起。因為知道他極度愛賴床且可以在五分鐘內完成起床盥洗著裝這類出門必要事項,並在第六分鐘安靜地坐在駕駛座上熱好車邊吃早餐邊等著她,所以她從不會不必要地將他提早叫醒。然而,他也不會因此而像個無補丁版的現代丐幫子弟般地出門,這並不在她的容忍範圍之內。他每天出門該穿的衣著都會由她打點好,放在適當的地點等著他,而這也有效地縮短了他準備出門所需的時間。有時他甚至覺得他倒像是她的肯尼娃娃般地被她把玩著外表裝扮。
他們如往常順著蜿蜒的海岸往她工作的地點駛去。她是在南部一座小山邊緊隣海岸的一個學術單位裏任職。她對學術一直有著莫名的崇拜,精確而言,是對哲學,那建築在永無止境的欲求之上,用概念編織構築的廣大迷宮,一套繁複瑰麗的文化工藝,讓眾多學者能賴以謀生的思維技能,就這麼令她如嗑了藥般地沈溺於對此無盡的追尋與崇拜。與其說她追求的是純粹概念知識本身所能帶來任何可能的興味,倒不如說她只是鍾情於與學院門牆內的任何事物沾染上的任何一丁點關係所能為她帶來智性皇族式的色澤與光環。因此,即便無法順利在學術研究領域裏生存,她也不放棄任何能與知識學術沾上邊的工作。而他則因為暫時也沒有任何工作,便陪著女友一起到這個對他們倆而言都陌生的濱海城市生活。
每天,他和女友一起到達她的工作地點後,他便獨自撿個沒人上課的教室,安靜地在那裏閱讀。中午多半與女友一起用餐。下午不是往大樓後方的陡峭山林裏爬去,在陰暗的老樹與珊瑚岩洞之間消磨時光,便是在大樓下方夾雜著沙地及珊瑚礁岩石的海岸間四處閒晃。然後,傍晚在映著夕陽紅紅黃黄的海岸波光裏,再把女友載回他們位於十分鐘車程外,十七層樓高的租屋處。夜裏,他老喜歡倚著狹小陽台的欄杆,看著稀稀落落妝扮妖艷的年老流鶯,在暗黄的路燈及疲倦地閃爍著的紅綠燈以外的暗夜中游移。有時兩個孤獨的小黑點會以蜿蜒的路徑逐步接近彼此,然後相偶,再逐漸遠離,又或著兩個黑點一起消失在黑暗裏。他偶爾也會想起曾經在陰暗老舊的小旅館裏召來的這樣的女人。當看到兩條乾癟的乳房掛在眼前時,他才從滿溢的性慾裏稍稍清醒,意識到眼前女子的實際年齡與她所報的年齡之間的關係恐怕是要以乘法來計算。她或許有個難以令人不疼愛的孫子或孫女正在這個城市的某處安靜地沈睡著,也許飢餓地張著一雙大眼睛等著她回來也說不定,他心裏這麼想著。但見到她以將要排便時的蹲姿張開兩腿背著他不知在跨間抹著什麼時,所有防衛性的想像便瞬間消失,現實世界仍在這個陰暗狹小又泛著些許霉味的旅館房間裏存續著,而他將要與這個或許已做了祖母的女子做愛。他仍在那個蒼老的肉體裏射精,也還記得那女人的腹部有個像孩童用黑色簽字筆畫上去的大隻蜈蚣。也真服了自己當時夠勃起,他這麼嘲笑著那時的自己,忍不住嘴角泛起一絲絲冷冷的笑意。
星期天的午后,消防車的鳴笛聲從遙遠的遠方傳來,些許的人車聲從窗外間歇地流進來,熱帶的夏季微風在多雲的天空下像是在窗邊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他閒閒地躺在牀上,女友正賣力地蹲臥在他下身為他口交。他始終沒有要射精的感覺,甚至沒什麼性慾,身體像蟬脫下的空殼般裏頭空空蕩蕩的。想叫他女友別弄了,沒關係的,但他沒說出口,因為女友似乎很投入,投入於為他付出的滿足感。當然他從不相信女人能從幫男伴口交中獲得任何物理性的快感。他試圖努力回想著最近看過的A片女星,想像她們完美的乳房,以及做愛時像受過特殊訓練似的如水蛇般扭動的腰身,最後,終於像是報答她的努力似地,他在她的口唇及手中射了精。女友像隻猫咪似地蜷在他腰間,濺了精液的臉龐依然美麗,她撒嬌似地仍握著他微軟的陰莖對著他微笑,他也做疲累狀地將嘴角微微揚起,心裏卻老大舒了口氣。午后微陰的空氣中仍佈滿令人想沈沈睡去的因子,他們倆就這麼賴在牀上,隨意地撿了片動畫電影放著看。那是他們都早已看過的影片。他懶懶地側臥著,讓螢幕裏的故事緩緩地滲進他的骨髓。那故事是關於一個小女孩如何歷盡千辛,救出被魔法變成了豬的父母,而女孩的災難則源自於父母的好奇心;災難的記憶一點一滴地刻進小女孩的心裏,故事的最後,父母彷若無事地從誤闖的另一個世界裏走出來,徒留女孩獨自背負著龐大而沈重的受難記憶。女孩驚甫未定地回頭望著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又欲言又止地望著全然無知的父母…。片尾試圖撫平人心的高音女聲像是從天堂下來探望世間苦難的精靈般在溽熱的午后空氣裏四處紛飛。他忍不住將頭緩緩埋進枕頭裏,然後肩頭逐漸地開始抽動了起來。她安靜地從後方把手圈在他肩上,輕輕地問了聲:「怎麼了!」他靜靜地讓自己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什麼也沒有回答。她則一邊忍不住地好奇,一邊有些驚訝一個大男人怎麼會看個卡通就哭成這副德性?
熱帶海岸邊的日子不久便結束了。他離開了她。沒多久她也辭去了工作。他們各自又在世界的海洋裏飄流。數年後,他們在巴黎相遇。她在第八區租了間小套房,他則從鄰近國家來探望她。他們在這個對二者而言也都全然陌生的城市裏又共同生活了數月。
他們花了許多時間在城市裏往來穿梭,循著排放著人群的稠密地鐡系統在城市的脈管裏漂流。她領著他一點一滴地逐步擴展他們記憶的領地,貪婪地在微微飄雪的氣候裏,攻陷在旅遊指南裏一個個用紅線圈起來的地標。然而,他唯一記得的似乎只有他們立在戰神廣場的情景:冷如刀割的風不曾間斷地從他倆身邊吹過,他宛如雕像般從腳底開始凝結,握著她的手不知要往哪裏去,遊客們如水花般四濺各處,似乎有小馬從他們身旁走過,她指著鐡塔,他望向軍校,時間陡然消逝,他們就這麼如石像般凍結在凝固的時間裏。他其實喜歡安安靜靜地待在她的小套房裏更勝於為未來搜集各種回憶。他喜歡在她房裏推開在七樓的長窗,倚著窗邊的暖氣,望著封閉的天井。天井裏僅有的少許植物正裸著枯枝,圍著天井大多封閉著的窗口也偶爾綴著幾株徒剩幾許綠意的盆栽。一隻似乎已凍死許久的鴿子,側著頭躺在天井一角,已數週沒有人去收拾。隣近窗邊偶爾傳來男女的低聲對話。左側六樓的窗子,則偶爾會有一名金髮女子拎著高腳杯探出頭來。白天,若木製的外窗沒有打開,房裏便如黑夜一般陰暗。他們喜歡在白日微微的陰暗裏做愛。電視裏配了法語的美國影集,玩笑似地低聲播放著。這種時候她總愛以釐清細微哲學概念似的姿態,專注地以指尖辨析玩弄著他充滿細緻紋路的陰囊。警車的鳴笛聲從遙遠的遠方傳來,沈緩地像是並沒有什麼急事,他微嘆著巴黎連警笛聲都能鳴得如此悠閒,嘴角忍不住泛起一絲多少帶些嘲弄的笑意。
春天時他們到一處公園的小湖邊散步,陰沈的天氣讓他想起兒時的幾樁瑣事。其中一段記憶被湖畔有些強烈的春風無心撩起。他忍不住對她談起。那是眷村或許也是春天的一個午夜,窗外刮著強風,吹得無法緊閉的木窗發出如鬼魅似的呼嘯聲,院子裏的芭樂樹枝不斷地隨著狂風敲打著鬆弛地鑲在窗櫺上的玻璃,發出「噠!噠!咔噠!咔噠!」不規則的撞擊聲。他還是小學生,與年齡相仿的姊妹們一起睡在日式的大通舖上。那時父親絕大部分的時間都不在家。那夜,母親一個接著一個地在他和姊妹們的耳畔輕聲地喊著他們的小名。他在矇矓中被母親喊醒,但卻仍裝著沈睡。他似乎知道母親在試探他們。母親一個個確認了他們都已睡著後,便輕手輕腳地離開,走進小院子開了大門出去了。他知道家裏的大門是無法從外頭鎖住的。不一會兒,強風便將母親只能順收帶上的大門吹開,木門用力地摔在紅磚牆上,在暗夜裏發出駭人的巨大聲響。狂風大剌剌地從大門闖入,直奔客廳,吹進他們的小通舖裏。他不清楚姊妹們是否都真的睡著了,但他清楚知道家裏除了他們幾個小孩之再外沒有任何人了。窗外的大門不斷地隨著強風發出巨大的「碰!碰」聲響,每一聲都讓他的小小心臟快從胸口裏跳出來…。他中斷了描述。湖畔的風依然有些強勁地吹過。他看出她似乎心裏在想著什麼其他事情。他感到臉上似乎有些濕潤,突然間,一陣又急又大的春雨就這麼下了下來。他們倆趕緊抽出剛才野餐用的塑膠布,一起披著趕到一棵大樹下避雨。至於中斷的話題,他們很少會想再提起。
香榭大道上的Louis Vuitton旗艦店是他們在巴黎的最後記憶。他仍記得他獨自悠閒地在大廳一角看著玻璃窗上映著的自己、各式獨自陳列有著相似花色的商品物件、以及暫時收拾起習慣性高傲有著美麗五官的金髮女店員,另外還有從他女友手中遞出的幾張信用卡和他在歐洲多年從沒親眼見過的粉紅色最大面額歐元紙鈔。就在極為短暫的一瞬間,他突然確信地感到他可以走進那映著真實世界的玻璃映像裏,那裏似乎可通往他整個生命的任何可能角落。而正在對面看著自己的那個映像,似乎來自他生命的某處,正在那無表情的臉孔後面暗暗訕笑。
他再想起這些事情時是多年後的一個大雪天,落地長窗外的庭園裏積了厚厚的一層白雪,稍遠一點被圈在雪地裏的幾隻梅花鹿正凝神諦聽似地看著他這裏,零零星星的雪片在他們視線交會的空間裏無聲地落下。那時他正喝著啤酒,和一名年輕女孩談起為何有人陪或許會比一個人還要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