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動眾生皆含靈,即使螻蟻皆有其生命與靈性。生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一再殘殺眾生,以腹肚為眾生墳場。冥冥之中天理循環,血債雖未必血還,或許也會禍延子孫。
◆
老人常說,給鱉咬到,非得打雷否則鱉不會鬆口!
右腳踩住鱉甲,左手拉住鱉嘴緊咬不放的竹筷子。生氣的鱉頸拉得長長的,林老頭右手上鋒利的小刀俐落的往鱉頸橫畫一刀!一時間,血箭飛射!鱉頸下早有一隻小碗接著那噴濺的鱉血。
終於鱉頸不再緊繃崩筷子也鬆脫了,頸部傷口的鱉血也不再滴落。
一旁迫不及待的粗魯男子,捧起那碗加了米酒的鱉血一飲而盡。從口袋裡抓出一張百元鈔票塞給林老頭,拿起死鱉舔著沾著血跡的嘴唇,意氣風發的離去。
「換我!換我....」一群飢渴的男人爭先恐後的擠近林老頭。
一頭凌亂的頭髮灰白相雜,嘴上刮得不太乾淨的鬍渣也是灰白相雜。吐掉已經快燒到嘴唇的新樂園,林老頭好像土匪頭目分贓一般,張開那嚼過檳榔的血盆大口喊著:「有人有份啦!一个一个來...」
◆牛頭山
這西區市場原本是當地著名的私娼寮,當地人給這兒取個名字叫做:「牛頭山」。
牛頭山原本是市區邊的墳地,曾幾何時這裡蓋滿了違章建築。家家戶戶掛起昏暗的紅色燈泡,門口坐著滿臉色彩冶豔的女子,似笑非笑的向路過的男子招手。
聽說娼寮內進行交易的木板床下,往往是那不知多少年前已做古某人的墳頭,房內娼女梳粧的鏡子就掛在墓碑上。
農曆七月的陰風慘慘,在人慾橫流奔放中呼呼的吹著...
這一夜某娼寮私接的電線走火,一時間牛頭山陷入一片火海。滿山的恩客提著褲子狂奔,一群鶯鶯燕燕衣衫不整的到處流竄...
電話不普及的五十年代裡,當消防車搖著叮叮噹噹的鐘聲到達時,牛頭山只剩下一遍冒著白煙的灰燼...
天亮後火場裡清理出不少焦黑的死屍,一時風流快活的代價,竟然是曝屍煙灰裊裊的火場中。
◆西區市場邊的林老頭
市公所無法處理的違建私娼寮,拜大火相助不僅一夜之間收復,三天後就開始動工整理了。
早已無人關心灑掃的墳場,當然也沒有公佈遷移的必要。
半年後這裡馬路拓寬了,也蓋起一座傳統的黃昏市場。周邊的也蓋起了販厝,人口愈來愈多。
市場裡熱絡交易的家庭主婦,來往的販夫走卒及週邊的住戶,早已忘了這兒曾是著名的「人肉市場」,也不記得這兒曾經叫做牛頭山了。
私娼寮燒光了,但市場東側的販厝中仍然有幾家,霓虹燈閃爍的酒家、茶室和娼寮。
黃昏時刻市場內,家庭主婦忙著討價還價。而林老頭手上鋒利的小刀,也不停的劃破鱉魚的脖子。
一碗一碗加了米酒的鮮紅鱉血,催促著慾望高亢的男人,意氣風發信心滿滿的走向對面的娼寮、酒家,進行另外一場交易。
六十年代是養鱉業者大發的年代,這林老頭原本和老婆罔腰是市場內的魚販,在家鄉和親族養著好幾塭的鱉魚。
相傳生喝鱉血可以壯陽,鱉甲和鱉肉和著中藥燉煮更是強身的極品。
林老頭專賣鱉魚尤其是現場宰殺取血,不到一年的時間,林老頭在市場外也買了販厝,帶著老婆和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住在販厝裡。
白天和大兒子回鄉下撈鱉魚,黃昏時刻在市場殺鱉取血。大兒子添丁退伍之後,動起了生意頭腦,沒多久就成了鱉魚的大盤商,還做起外銷的生意。
批發兼零售,沒多久添丁在市中心買了大店面,也成立了公司。這一年林家可是相當的興旺。
業務蒸蒸日上的年輕老闆,和年輕的會計麗紅也陷入熱戀。終於在麗紅小腹微凸之前,在雙方家長一番「討價還價」後,完成了人生大事。
第二年林老頭的女兒秀春,也跟著公司的業務發生關係,兩人私奔到桃園去了。
市區的公司由添丁掌理,林老頭和老婆罔腰帶著小兒子添財,仍然在西區市場零售鱉魚和饅魚、青蛙。
◆妹代姊職.借腹生子
這一天,有著六個月身孕的麗紅,踩到冷凍櫃前地上的水漬而滑倒,一時間下身鮮血直冒...
從手術室出來的醫生神色凝重的問添丁:「要救大人還是小孩?」
當然是救大人呀!大人活著小孩可以再有啊!
但是!誰都無法預料,康復後的麗紅就不曾再懷孕過。
南北兩路看過多少中西名醫,吃盡多少神奇妙方,然而麗紅的肚子卻不再有小生命的發生!
當年與妹妹秀春私奔的業務清河,在桃園成立了添丁的經銷店,負責航運出口的業務。
生意愈做愈大,交際應酬也愈頻繁。從大小酒家的酩酊大醉,到賓館的夜宿不歸,讓麗紅直覺自己的肚子再不爭氣,有一天添丁會從外頭抱一個孩子外帶孩子的生母進來。
或許自己失去生育的能力,但這老闆娘的地位,再如何也不能與人分享,但是偏偏這肚子就是不聽話!
即使認命認輸,但這肥水若流落別人田裡,這口氣豈能嚥得下肚?
麗紅的妹妹麗如,比麗紅小了三歲。但正值青春的麗如活潑俏麗,同樣也在添財的公司工作。
在麗紅曉以大義,苦苦哀求幾天後,麗如終於點頭了。
為了姊姊的一生的幸福,麗如願意奉獻純潔的身體,為大姊生個孩子。
昏暗的臥室內,麗如不知所措的坐在床緣,一顆亂跳的心臟好像要從嘴裡跳出來一樣。
穿著大姊特地為她新買的薄紗睡衣,麗如覺得自己好像電影裏,將要被奉給神明活祭的處女一樣。
生孩子!大姊已經很詳實的跟她說了很多,但人家是洞房花燭,自己卻像是被推入火坑賣身一樣,一點喜氣也沒有。
滿身酒味步履不穩的添丁突然開門進來,一雙醉眼看著昏暗燈光下坐在床緣的麗如。
添財混亂的思緒裡發現,老婆今晚怎麼穿得這樣迷人?瞪著嚇人的雙眼一步步的走了過去。
害怕的麗如抓起棉被遮在胸口,然而卻被添財一把搶去了!
不管麗如如何掙扎抵抗,只是引發添丁更亢奮而已。
狂風爆雨終於過去了,當房門被打開時,赤裸的添丁還在熟睡中,一旁的衣衫破碎不堪的麗如卻是兩眼發直的呆坐著,臉上早已滿佈著淚痕。
被喚醒的添丁驚恐的看著面前,柳眉倒豎的老婆和幾近赤裸的小姨子,知道自己闖禍了,卻不明白是著了自己老婆的道。
年輕的小姨子身材相貌都比老婆好,想想自己也沒吃虧,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添丁當然答應付起照顧麗如的責任了。
一夫二妻,在這房裡各懷希望的過了兩年!麗如的小腹依然平坦,身材依然窈窕動人。
麗紅和麗如終於明白,問題是出在添丁身上。
其實放下心中大石的是麗紅,一來原本害怕麗如若真的懷孕了,自己也不敢自信添丁不會藉此理由,給麗如一個正式的名份,那時她仍然坐不穩老闆娘的位置,如今一切的擔憂都煙消雲散了,即使麗如住得再久還是沒有名份的!
為了大姊失身的麗如,也沒有勇氣再找自己的幸福,在大家的默認下在這個家裡,和大姊共事一夫,唯一安慰的是添丁真得很疼愛她,林老頭和罔腰也把她當做媳婦一般,唯一的缺憾是,在外人面前她是沒有名份的。
◆失神的添財
入伍服役的添財,再三個月就要退伍了。
自從大兒子開店後,只有添財還陪著林老頭和罔腰到市場賣甲魚。當添財入伍當兵的兩年多時間裡,麗如會在下午時間會過來幫忙年事漸高的林老頭。
林老頭在屋前的空地砌了一個水池,養著當天沒有賣完的鱉,鰻魚、土虱等。
近來生喝鱉血的人漸漸少了,因此生意也不如從前了。
六十多歲的林老頭性好漁色,往往收攤時喝了一碗鱉血加米酒,這一夜就在自家後方的茶室流漣忘返了。
這一夜林老頭蹲在門前那兒也沒去,房內的老婆早已睡的不省人事了。抽著新樂園喝著米酒的林老頭突然覺得,那水池邊有人在說話,仔細看卻沒有半個人影,也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
好奇的林老頭一步一步的走近水池,聽得出來是一群人在討論著某些事情。但是,現場一個人影也沒看到!
林老頭站在水池邊往水池裡看去,這水池怎得像那電視螢幕一樣呢?
螢幕裡有一群長像怪異的人,這群人正圍著一個頭頂尖尖禿頭的老者,七嘴八舌的爭吵著。
包括這老者,現場的每個人幾乎長相都一樣,尖尖的嘴,綠豆大的一對的小眼睛,不管男女都是禿子。
奇怪的事是,每個人都背著一隻像鍋子樣的披風。更怪的事是,每個人的脖子上相同的位置上,都有一條一樣大小的刀痕!
林老頭對這刀痕感到十分的眼熟,好像在那兒見過,又好像天天看到一樣的熟悉!
「一刀把他宰啦!」「這太便宜他啦!我一連三代都讓他給殺了!這怎麼算!?」這一群人好像討論著什麼滅門慘案一樣,各個目露凶光說得咬牙切齒!
突然間!那老者的脖子伸的好長,一顆頭臚衝出水面,張開血盆大口往林老頭咬過來!
林老頭嚇得驚叫一聲!
好在!只是一場夢!
夢是醒了但是酒卻沒醒,林老頭又點燃了新樂園,一邊喝著米酒:「奇怪?這是什麼夢?」
添財終於退伍回來了!
收攤回來的罔腰看見昏暗的路燈下站著一個人,仔細一看原來是兒子添財。
「你站在這裡做什麼啊!你今天退伍啊?」罔腰拉著添財的手直問。
添財張著一雙迷惘的眼睛看著罔腰:「阿母?妳那耶置這?咱兜是底..?我那會找嘸啦?」
罔腰拉著兩眼失神的添財進到屋子裡。看那添財失神的東張西望,好像從沒來過這兒的樣子。
「死老猴又擱去開呀..」看這異樣的添財,罔腰不由的碎碎唸起來..
天亮了,林老頭也回來了。但是昨晚恍若失了魂魄的添財,此時卻是精神煥發的喊著剛進門的林老頭!
一旁的罔腰,卻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似的,也不敢提起昨晚的事了。
下午四點多,林老頭帶著添財和罔腰如同以往,來到市場的攤位準備開市。
此時罔腰又發現,添財兩眼無神的望著前方,和方才出門前簡直是判若兩人。
漸漸的添財好像魂不附體一般,時好時壞,有時清楚有時卻是迷糊失神。
這一天,林老頭遇到添財同時退伍的朋友,對添財的狀況有了概況的瞭解。
原來添財在退伍前的三個月,有一天休假歸營在營門口下車時,不小心被機車撞了。
雖然沒有外傷,但也因腦震盪在軍醫院住了一星期,出院後卻常常出現失神和失憶的狀況!
直到退伍前一星期,卻又表現的十分正常。
林老頭帶著添財到處求神問卜,卻得不到一個正確的答案!有的神壇說這是因果報應,然而前輩子的事誰知道呢?
也有神明說這是現世報,父債子還!林老頭說:「我是生意人,刣魚刣鱉真正常啊,那沒人買我就免刣,這生理那有什麼因果?」
事實啊!若真有因果,那每個肉販、魚販甚至殺雞宰鴨的豈不都瘋了?為什麼整個市場就林老頭的兒子,有這個毛病?
後來林老頭問那市場邊擺算命攤的老頭,請他卜個卦排個四柱流年算看看!
那老頭煞有其事的搖著龜殼,嘴裏嘰哩咕嚕唸著沒人聽懂的話!三枚銅錢跳出龜壳後,老頭拿起毛筆寫了又寫。最後,抬頭望著林老頭說:「小事啦!幫伊娶某沖喜就好啦!」
◆利刃畫頸.添財傷妻
娶某?要娶某沖喜!那有那麼簡單!現在整個市場做生意的人幾乎都知道,添財被沖煞到,有時好好有時空空的,那有人肯把女兒嫁給他!好事多嘴的建議林老頭,帶添財一起到茶室「轉大人」就好了。
罔腰也試著跟添丁商量,把麗如和添財送做堆。一來麗如也有個名份,又可讓添財沖喜。
三番兩次聽到老母這般的想法,添丁氣得爆跳如雷,從此不讓麗如過來幫忙,也不再回來探望林老頭和罔腰了。
最後,林老頭拿了一筆錢請茶室的老闆,從遠地弄來一個年輕的女孩。
終於,添財結婚了!
但是,婚後的添財卻是更為失神,變得動作遲緩兩眼呆滯,好像自個是誰也不太清楚了。
添財的妻子阿美,整天就像個孩子一樣,到處亂逛。有時和鄰居的孩子一起跳房子,玩家家酒,根本不像是已結婚的少婦。有時還玩到三更半夜,衣衫不整的回來。
大家正忙著要到市場做生意時,前襟鬆開好幾個扣子臉色俳紅的阿美,正從屋外走進來。
看這妻子前襟鬆開胸罩外露,歪斜的裙子拉鍊也沒拉上,添財突然一把抓住阿美的領子說:「妳規仝攏底創啥貨?」突然又刮了阿美一記耳光。
「你管我!沒路用人!」阿美不甘示弱的罵著添財「嘸啥潲路用啦?暗冥擱愛您祖母教你...乎你做某到底袜創啥?」破口大罵的阿美讓一旁的林老頭和罔腰,聽得面紅耳赤同時也驚覺到,難到添財已嚴重到這人倫大事都不會嗎?問題是,這媳婦講話怎這般粗俗呢?!
正當大家感到不知所措時也驚訝,林老頭平時用來取鱉血的利刀,怎得此時在添財手上呢?
說時遲那時快!添財右手上的利刀往阿美的脖子劃了上去!
這一刀只劃破阿美脖子的皮膚而已,也沒流多少血!
幾天後,阿美的父母出現在林家。
看著坐在門檻上發愣的添財,面對阿美父母的責問,林老頭和罔腰真得是無言以對。
此時,阿美一手膚著貼上OK繃的傷口爆料的說:「暗時攏愛我討,每次攏無三下就像死人!乎伊做某像守活寡咧..」
兩家父母一番討價還價後,在茶室老闆做證下,林老頭給了阿美二十萬的賠償金,同時也簽了離婚證書。
阿美走了!這對添財來說似乎沒有什麼感覺,他的世界裡好像從來就沒有阿美出現過的痕跡一般。
林老頭和罔腰每天,依然帶著整天渾渾愕愕的添財,到市場做生意。
原本時好時壞的添財,自從阿美走了以後,好的時間好像也跟著阿美走了一樣。雖然問他話是有問必答,也不是答非所問。但是,整天兩眼失神的望著遠方,父母說一動他做一動,不問他話則整天一句話也沒有。
◆事業有成.濃情轉薄
秀春和清河私奔到桃園建立了家庭,原本就是超級業務的清河,和秀春白手起家。
清河成了活鰻空運日本的代理商,同時也代理了添丁鱉魚的出口業務。
小家庭已經有了三個女兒,秀春對清河公司的業務漸漸插不上手,只好退居家庭照顧著三個年幼的女兒。
事業蒸蒸日上的清河,回家的時間漸漸變晚,有時好幾天也沒回家過。
從白天電話追蹤到夜裡酒廊賓館追查的秀春,每次見到清河除了碎碎唸之外還是嘮叨不停。
起初自認理虧心虛的清河,默默的接受秀春的嘮叨,也不敢回嘴。
但是時日久了清河也會回應幾句,終於在一次酒後頭疼欲裂的狀況下,和秀春爭吵起來了。
「當時跟著你離家出走,幫著你建立事業,今仔日你卻這樣對我,你在外面一定有查某..」挨了一耳光的秀春,大聲的和清河細說從前爭吵現況。
「有!又擱是按怎!別人的某會替尪交際應酬,妳看妳...每天粧加像瘋婆咧,擱底客戶面前跟我大小聲吵...」清河說著說著突然挽住秀春散亂的頭髮,將秀春往客廳的牆撞了上去!
砰!一聲,秀春頭撞上了牆,人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假死喔!妳...妳繼續假...」拖著酒後不穩的腳步,清河又出門去了。
在外金屋藏嬌的清河,回家的次數漸漸減少了。偶而回家和秀春一言不合,對秀春就是一頓拳腳,不然就拉著秀春去撞牆。為此,秀春也不知進出醫院多少次了。
除了要生活費外秀春漸漸不敢和清河說話,整天守著三個女兒茫茫渾渾的過日子。
當年熱戀情濃離家私奔,今天好像連回奔哭訴的門都沒有了,父母雖然時常來電話,希望秀春和清河帶著外孫女回屏東。但是,事業起創時沒有時間回去,如今卻變成了沒臉回去。
◆業報現前.雨中爆斃
南部的中秋夜十分涼爽,孩童在街頭巷尾以沖天炮互相激射玩鬧,從太陽下山天色昏暗後,就非常的熱鬧。
十五的月亮雖然沒有十六的明亮,但人們還是照著習俗啃甘蔗剝文旦柚,家家戶戶在門口擺起火鍋,一邊吃喝一邊賞月。
女兒離家將近十年了也沒回來過,添丁也為了上回罔腰提議讓麗如與添財送做堆的事,到現在還在生氣不僅自己不回來,也不准麗紅與麗如回來過節。
林老頭和罔腰也在院子裡擺了一桌火鍋,煮了一鍋田雞。罔腰還在一旁還烤著鰻魚,一家三口人也是如此的過著中秋節。
林老頭一邊喝著米酒一邊啃著鰻魚,罔腰幫添財盛了一碗田雞湯和青菜,只是添財呆若木雞一般,罔腰叫他喝才喝,叫他吃他才吃。
點燃新樂園的林老頭,吐了一口煙看著添財心想,什麼都做過了怎麼還是這樣?
「嘸啥潲路用啦?暗冥擱愛您祖母教你...」阿美的話又在林老頭的耳邊響起,這添財...難道連這都不會?真正是真嚴重了!
放下碗的添財突然起身走到水池旁,望著池水發呆:「阿母,你看!阿爸抱一个查某沒穿衫褲...」
「起肖喔!您爸好好佇這!你是底黑白講啥?真正肖加無尾有影!」
罔腰把添財拉回位子,給他一隻烤好的鰻魚:「坐乎好,惦惦仔吃啦!」
「...每次攏無三下就像死人!...」林老頭又想起阿美說的話。
「現在就像死人了,免等到半暝!」林老頭心裡想著,一邊倒了半杯米酒。
起身來到水池邊拿起撈網,一隻不小的鱉魚被林老頭撈出水面。
拿起慣用的利刀,年近七十的林老頭,這取血的動作一樣乾淨利落。
一口氣喝下那杯掺了米酒的鱉血,林老頭又往茶室走去了。儘管身後罔腰破口大罵:「老不修,沒見笑,死老猴,死沒人哭...」林老頭好像英勇的戰士奔向戰場殺敵一般,頭也不回的走進點著昏暗紅燈的茶室裡!
鱉血果真是壯陽聖品?還是林老頭天賦異秉!今晚的林老頭不同已往的饒勇善戰,房外的保鑣已經喊了兩次補票了,但房內的林老頭卻愈戰愈勇銳不可當!
清晨四點多,春風滿面光著上身的林老頭,右手夾著新樂園,那外衣掛在右肩上,吹著口哨走出茶室往家裡走回來。
今晚可是林老一生最得意的一晚了,一連找了兩個「查某」大戰數百回合,直到「查某」討饒連連方才鳴金收兵,難怪他得意洋洋的連上衣也不穿,好像回到年輕時一般,打著赤膊吹著得意的口哨,踩著有點虛浮的腳步回來。
走過水池旁時,暗處突然走出一位頭頂光禿尖嘴的黑大漢,那黑大漢一雙眼睛就像綠豆般大而已,卻洴著懾人的精光。
林老頭猛然想起,這黑大漢正是幾年前夢中在水池裡,伸出頭臚要咬他的那一位老者。
一身的得意全化作冷汗冒了出來,看見黑大漢脖子上的鮮紅的刀痕,林老頭猛然想起昨晚採那隻鱉的血的刀痕....
「你...你是誰?」林老頭語帶顫抖,聲音極為細微。
黑大漢指著脖子上的刀痕「忘了喔?」
「你?難道..你...」「不錯!你吮我的血,吃我的肉,..」黑大漢張開血盆大口,瞪著精光閃閃的綠豆眼,一步一步的逼近林老頭..
這是夢不是真的!有了上次的夢境的經驗,林老頭不斷的給自己心理建設,無奈卻喚不醒自己脫離夢境!
天空的明月已被烏雲遮敝了,天地一片昏沉。突然一聲雷響,林老頭心頭一驚跌坐在地上。
天上不斷的落下大雨,屋前的水池暴漲,很快的池水都滿了出來。
林老頭看到一大群鱉爬過水池,一步一步緩慢的向林老頭爬過來,腳步雖慢卻也爬到他的身邊了。
驚懼不已的林老頭,張著嘴猛喊!但無奈的事是,自己連自己的叫聲都聽不到!
伸長了脖子張著喊不出聲的大嘴,林老頭連滾帶爬的往屋子方向爬過去。
林老頭覺得身上爬滿了鱉魚,但他堅決相信自己在夢境中。
屋子就在前面,然而林老頭忽然發現,他的屋子麼變的那麼遠?怎麼一直爬不到呢?
中秋的深夜,頃盆大雨下了一晚上,連半分鐘的歇息都沒有!
罔腰在廚房裡煮著早飯,嘴裡嘮嘮叨叨的唸著:「死老猴...死沒人哭的路旁喔,茶店仔查某抱咧睏歸瞑...路旁屍腳骨大細枝...」
當罔腰踏出門口時,發現上身赤膊的林老頭趴在門前:「爽死呣?趴咧路旁假死喔?」
罔腰跩過身子又進到屋子裡去了,到了八點多罔腰聽到有人叫門出來一看!屋外有警察,也圍著一群左右鄰居。
隔鄰的阿香嬸,拉著罔腰的手小聲的說:「您老仔死在門口你呣知喔?」
如挨了一記悶棍一樣,罔腰頭一仰,整個人癱軟在地上昏死過去。
◆禍不單行,厄夢連連
林老頭的喪事剛辦妥沒幾天,罔腰正提著一水桶的鰻魚要到市場去。
突然一部計程車衝進了林家的院子,連院子前的水溝蓋都壓破了,車輪正卡在那兒進退兩難!
車子退到巷子時,突然車門打開,一位中年婦女抱著一個哇哇哭鬧的嬰兒下車來!
罔腰仔細一看原來是阿美的媽媽,正要開口沒想到那婦人先說了:「這是您添財的後生啦,已經滿月外啊,送轉來乎您啦!這是出生證明恁家己打算啦。」
阿美的媽媽嘰嘰嚕噜的說完,雙手一伸把那哭得哇哇叫的嬰孩,往罔腰懷裡一塞,轉身又上車去了!
當罔腰回神過來時,那計程車已不知去向了。
老尪的喪葬剛辦妥,今天怎麼突然出現了添財的兒子,當時阿美不是說添財不會...
這回換成罔腰老眼茫然,不知所措。
這哭了一下午的嬰兒在麗如接過手之後,竟然乖乖巧巧的,還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雖然,沒法證明金川確實是添財的兒子,但是罔腰卻一直說,他長得很像添財小時候。
最後,添丁和麗紅姊妹抱走了金川,夫妻三人願意將金川當做自己的孩子來帶。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了,金川已經上幼稚園了。而添財卻更嚴重了,每天只是呆若木雞的坐著。但是,他卻好像知道自己有個兒子一般,三不五時也會很離奇的走到添丁的住處。但是,當麗如或麗紅問他要做什麼時,他卻又一付茫然的樣子,答非所問的又轉身走回家。
七十多歲的罔腰,每天還是提著一水桶的鰻魚或青蛙,在市場擺攤子。生意雖然沒有當年林老頭在時那樣好,但一天還可以賣掉一水桶的活鰻,其實生活上是過得去了,另一方面麗如每個月還會給罔腰一些生活費。
在市場賣的鰻魚也是麗如提供的,主要是讓罔腰有事做,不必成天面對幾近白痴的添財。
除夕前的黃昏市場,採買年菜的人群熙來攘往,每天幾乎都到半夜十二點才收市。
一手拿著小板櫈,一手提著水桶,一步一步的往自己的屋子走來。
今晚一點月光也沒有,昏黯的天空伴著冷颼刺骨的寒風。但是,罔腰的心頭感到陣陣的溫暖。因為,今晚可是大發利市的賣了好幾水桶的活鰻魚,圍裙的口袋裡鈔票可是鼓鼓的,罔腰想著在除夕夜圍爐時,要包個大紅包給金川呢!
從市場回來的路上,罔腰一直沒發現身後跟著一個黑影。當轉入巷子時,那條人影突然靠近罔腰的背後,伸出一隻手伸向罔腰的後腰。
當罔腰驚覺圍裙腰帶被解開時,那條人影已經拿著圍裙沒入黑黯中了。
罔腰張著嘴大叫:「搶人喔..」正當要往前追趕時,一腳卻踏進了以前被計程車壓壞水溝蓋的缺口中。
罔腰當場右腿骨折,整個臉也摔得鼻青臉腫鮮血淋漓,一時痛得哇哇慘叫!
聽到呼救聲出來探望的鄰居,在黑暗中尋聲找到受傷慘重的罔腰,合力將她抬進屋子裡,並且找來了麗紅和麗如兩姊妹。
罔腰在床上痛苦的輾轉反側,滿面血污的臉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但口裡卻發出陣陣痛苦不堪的呻吟。
正當麗紅姊妹和忙著和鄰居商量,要將罔腰送到附近的醫院時,罔腰那痛苦呻吟突然停止了。
◆父喪母亡.秀春失婚返家
辦好罔腰的後事,大家正納悶為何女婿清河沒有回來時,秀春突然宣佈和清河已離婚,她也不回去了。
和添財住在一起的秀春,有時到市場幫菜販賣菜,有時卻整天不見人影的。
而添財有時會在門口的水池裡,撈一些鰻魚到市場賣,不然就在門檻上呆坐一整天或者走到麗紅的家向她要錢,有時一天去好幾次。
這屋子裡的姊弟倆在外人的眼裡,幾乎不是一對正常的人。添財一年四季都是那件厚厚的破棉襖,髒亂不堪的頭髮。
有一天從茶室出來,衣衫凌亂的秀春對添財說:「暗暗耶所在,甘那有人底看咱們..」
添財說:「四面攏黑黑暗暗,有真最細粒目瞅對咱直直看喔...」
漸漸的只要天黑,兄妹倆就躲在屋內不敢出來了。
兄妹倆好像生活在黑暗無邊際的時空中,但現實的時間還是分分秒秒的流逝。
◆杜鵑窩再添一員
從小被麗紅姊妹寵壞的金川,有一天無意間聽見麗紅姊妹聊天時談到,自己其實是添財的兒子,而非麗如與添丁所生。
此時已經是小學五年級的金川,悶聲不響的突然離家出走。
坐上火車,一路不停的直到台北才下車。混在出站人群中想矇混出站時,卻被收票員逮著送到火車站的派出所。
被送回來的金川被添丁狠狠的揍了一頓,從此金川開始逃學翹課,也不再喊麗如媽媽。
成績一落千丈的金川,整天打架鬧事,不時在派出所裡進進出出。
自從知道添丁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後,添丁的管教他也不放在心裡了,甚至出言頂撞。
漸漸的,金川染上吸食強力膠的習慣。到了六年級時,整天搖頭晃腦生活於強力膠迷幻空間的金川,漸漸的六親不認了。
對於添丁的棍棒修理也不知躲避,面對麗紅姊妹的數落也茫然以對,恍若聽而不聞一般。
添丁把金川送到友人的油漆行當學徒,面對松香水的味道,金川好像如魚見水興奮異常。
成天蹲在松香水旁聞那令人嗆鼻的味道,晚間回到家裡又是猛吸強力膠。當腦子裡出現迷幻時,雖然不會對旁人攻擊,然而卻有脫衣曝露的狀況。
受不了員工或鄰居投訴的添丁,最後只好把金川送回添財的身邊,讓他父子倆一起生活。
◆杜鵑窩
渾渾愕愕的日子也是一天天的過去,金川快二十歲了。
在這毛豆盛產的季節裡,家家戶戶都是剝毛豆的代工工場。每一戶人家門前都堆滿了毛豆,不管老少只要有空,一人一隻小板櫈與小鍋子和小刀片,坐在院子裡生產線就啟動了。
添財從來沒聽過金川喊過他一次「阿爸」,但他似乎還清楚身邊這位大男生是他的兒子。
除了找麗紅姊妹要錢外,添財也加入剝毛豆的行列。
添財在馬路邊鄰居丟棄的毛豆梗中,尋找沒剝過的毛豆莢。小心翼翼的把幾乎快爛掉的毛豆莢剝開,取下那腐爛或皺縮不成樣的毛豆。
每天下午就帶著小板櫈和一小鍋子的毛豆,兩眼呆滯的蹲坐在市場的角落,賣那毛豆。
當人們在「六月火燒埔」的日子裡,看到身穿破綿襖一頭髒亂頭髮,兩眼茫然的添財,反而在他裝毛豆的鍋子裡投入零錢。
直到天黑,添財才揀起鍋子裡的錢倒掉爛毛豆,拖著搖晃幾乎快跌倒的身體,慢慢的走回家去。
天亮後,添財會拿錢給金川要他去吃飯,自己則又去找毛豆莢剝毛豆,接著又到市場去出售。
已經十九歲的金川,拿了錢通常是到巷口的小店買強力膠,整天渾渾愕愕的過日子,有時一整天沒離開過那一張破床墊。
金川躺在那張破損不堪彈簧畢露的床墊上,茫然的意識似乎無法感覺彈簧扎在身體上的不適。
床墊裡塞滿了金川吸食強力膠後的廢棄物,也住滿了不時進出的蟑螂與不知名的虫子。
屋子內的老鼠與人似乎是相安無事的共處,人在屋內走動時老鼠也安然的移動。
不管白天或晚上有內急時,金川總是走到前院撩開褲子就就地解放。小便如此大便也如此,有時看見左右鄰居的歐巴桑或小姐,生理起變化時也不管是何時間,也是就地自瀆了起來。
左右鄰舍都知道這一家人全都有問題,能搬家的幾乎都搬走了,其餘相隔較遠的則隨時關閉門窗眼不見為淨。
曾有那好意的鄰居基於同情,每天都送飯菜給這一家人。然而三個人商量後,一點也不敢吃,第二天那鄰居再來時原封退還。
但是秀春在每天的下午,會到附近餐廳的後門等。等服務生出來傾倒顧客用剩的飯菜時,秀春則在餿水桶中撈取帶回家,三人一起食用,三個人認為這才是最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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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個人好像生活在生人迴避的世界裡,他們走不出去外人也走不進來。添財和秀春總覺得黑暗中窺視的小眼睛愈來愈多,而眼前金川對添財來說,似乎是一個有牽連但又說不出感覺的影子一般。
三個人的空間是昏黯無明的,而且是愈來愈黑暗,陽光或許已忘了這個空間了....
ISBN:957-01-5262-1 屏東縣第五屆【大武山文學獎】短篇小說組.第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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