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很久沒有坐進這輛銀色休旅車了。
我恍惚的望著窗外,現在回想起來卻也不記得路上究竟有什麼樣的風景,彷彿只是一團被拉扯的絲線在矇矓的特效鏡頭下,快速的被帶過。
手裡握著冰涼的飲料,耳邊是父親反覆叨唸著我的身體、營養與健康。
總覺得,那些小時候……還那樣小的腳丫子踏過的路,已是那樣的陌生。
坐在一樓的店面,待在沒有冷氣吹送的冷風充斥的空間,竟漸漸也不覺得焦躁,我總是沒有好好看過這間店,不論是設備、擺在主機旁邊的魚缸、更改位置的櫃檯、坐在沙發上神情自然的阿姨以及──父親不知何時又更顯蒼老的容顏……
我有些不自在。
這裡不是我習慣的那間書房──沒有塞在桌子底下堆疊的書籍、父親的按摩床被豎立起來以後掛著的高中外套、蓋著紅色窗簾的電鋼琴,還有讓我擁有安全感的黑灰色鍵盤。
摸索著幾下店裡的主機,藍色亮光像是螢光魚輕輕搖擺的尾巴,在黯淡的水族缸裡固執的發亮。
店裡偶爾喧嘩的人聲,再進不了我的耳裡,陌生的鍵盤滑鼠卻又讓我感受到莫名的熟悉。
父親坐在櫃檯裡偶爾投注視線過來,望著螢幕上略小的字體,不苟同的發言道:「把字改大點,不是有那個什麼放大鏡的嗎?」
我隨口敷衍,又是點開一個視窗。
已顯得略長的指甲還未修剪,敲在鍵盤上有種異樣的響亮,想著鋼琴老師的叮嚀,瞥了一眼在晨光下有些蒼白的手指。
無聲的流逝著,那時光。而我聽見被後方櫃子遮掩著的廚房中一陣一陣吸油煙機運作的聲響──在這裡用餐過的次數屈指可數,我老是唯恐避之不及來到這裡。
坐在沙發上的客人雙腳浸在溫熱的水裡,阿姨蹲坐在她面前與她攀談著,不久,問了父親一句:「她要考的是哪一級?」
父親沒說話。而我將注意力自電腦上轉移,「他怎麼可能知道我要考哪一級,他連我的生日都不記得,這輩子就收過他兩次禮物──還是他客人送的呢。」
輕笑著,目光又回到螢幕上。
我卻想不起來自己那時候究竟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說的。
已經不再是渴望父愛關懷的孩子了,卻仍舊以這樣的孩子氣說著嘲諷似的話語──儘管我知道他並不會放在心上。
下午一點半。
我再次搭上了休旅車,看見那件似乎有了這台休旅車以後就沒更動過位置的背心,紅色的、老舊的,掛在副駕駛座的座位上。
我想聽張宇的「雨一直下」,那特殊的嗓音總是在這個沉默的空間響起,能夠把我騰空的思緒帶離,可是我仍是沒有開口,只閉上眼假寐。
悶熱的空氣在校園裡流動,我沒有再望一眼車子──那是小時候才會做的傻事,抽出了背面被寫過帳號密碼又被塗改過的准考證,一個人在校園裡晃蕩。
汗水沿著髮梢落下。
我知道這個軀殼裡裝的是散亂的虛無。
在三樓與同學道別,望著手上的錶,在五樓漫無目的的走,走廊上與家長耳語的國中生、倚著欄杆專注的看著手裡講義的女孩子、塞著耳機閉眼靠在牆上的男孩。
一個人。
坐在教室裡,悶熱的空氣不再,心裡卻沸騰得平靜不下來,高高放在講台正中央上的錄音機緩慢播送,我混亂的腦子裡卻塞滿了跟考試無關緊要的片段瑣事,一題一題錯過,似曾相似的片語單字卡在記憶的裂縫中,我趴在桌子上,第一次感覺到考試時的自己手中沒有汗水。
把身份證以及被折成四分之一大小的准考證塞進背包裡,走出教室。
手機裡,父親說:「妳又沒打電話給我。」忽然覺得,下車前說著三點四十五分或四點來接我的自己,真可笑。
下起綿綿細雨,風有些大。
我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卻發現自己居然記不得車牌號碼了──九八一七呢,還是九五一七?前面的英文字母是B呢,還是D?
而父親穿著一貫的黃色襯衫。
上了車,有好一陣子的沉默,我微微抬起了手在冷氣口前晃了一下,沒有風。
他戴著墨鏡,望了我這邊一下,左手按了在握把附近的按鍵,我身旁的窗戶應聲降下。
「覺不覺得聲音有點大?」
「還好。」
「剛剛我發車的時候,發現聲音好大,結果觸媒轉化器被人家拔走。」我望著後照鏡上他看不出反應的面容,「才停了兩個小時而已。」
我應了幾句。
「所以不直接回桃園嗎?」
「車子開不回去,要開去修理。」
感覺上只是轉眼之間的事,我又回到了店裡,手裡多了一碗豆花,加了西瓜和火龍果,卻不記得吃起來是什麼味道。
又開了網頁,看著各個角色的喜怒哀樂,意識到自己仍然會因為這些故事情節而心悸,甚至有些無法呼吸的窒息。
「你要載我嗎?」回頭望了看著電視的父親一眼。
「妳現在要走?就快要下班了欸。」
「幾點?」
阿姨看著小沙發旁架設的小型電視笑著說:「九點半咧。」
看著手錶上指著七點半,我笑了笑,拎了背包,「那我用走的吧。」
天色已經黑了,我轉身進了一家租影片也兼租漫畫小說的店,抱著期待他會追出來說要送我到車站,晃過一排又一排的書,心裡還辯白著,他若是開著車沿著人行道是找不到我的,他不知道我在這裡所以才沒來載我。
死心以後,踏出店門,仍是什麼也沒有租。
一路上,只覺得很多回憶在翻湧,關於小學的自己、那些紛雜的回憶以及……父親。
這裡變了好多,新的店面陌生的店員臉孔,舊的店消失在記憶洪流,在小學回憶的尾巴裡天天走的這條路……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盡頭。
曾經喜歡的、憎恨的、矛盾的那些人。
記得安親班下課以後,這條路總是孤單得有些漫長,三十分鐘的路程裡眼睛裡究竟映入些什麼人什麼事?而現在,隨意的漫步卻連當初二分之一的時間都不到。
我只知道,沒有誰可以任性的不長大。
就像四十多歲卻也已經滿頭白髮的父親──相較於母親,我對於他的記憶總是少得可憐,沉默的背影與不苟言笑的容顏。
記得以前我是多麼多麼的敬愛這樣的父親。
小學時接我上下學,休旅車緩慢的停在學校對面的公園旁,我會笑得燦爛的跟他說再見,有時會吻上他冒出來鬍渣有些刺刺的臉頰。
母親忙碌到半夜時交由父親處理的晚餐──把高麗菜微波卻臭酸,仍然板著臉孔要弟弟和我不能浪費的吃乾淨,自己卻也苦著臉的他。
也還記得家裡經濟沒有現在寬裕,客廳中央略顯得有些單調的玻璃桌子──而如今已是在上面鑲滿貝殼裝滿細小星沙然後被玻璃隔住的桌子,顯得精緻卻缺少了回憶的溫暖。
坐在一路公車上,寥寥的幾位乘客。
雨絲劃過車窗,留下一道道細碎的雨漬。
回憶如此冗長。
一扇又一扇的門,一扇又一扇的隔閡,人們與人們之間,填滿著客氣和冷漠。記憶裡的溫馨逐漸顯得彌足珍貴,卻在緩慢落下的沙粒之間杳無音訊。
不過餘留下一個人,在推開滿室的寂寞以後,孤單的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