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嗎，當我們在斜陽坡時，你說過要陪我一輩子。
從小，我們兩人就是青梅竹馬，唯一不同的是，我體弱多病。你習功練武的當下，我只能在廊上遙望著你，爹跟娘都不准我動、不准我跑、不准我做任何會喘氣的事。在廊上，我窮極無聊，彈奏起琵琶跟古箏。
你說我厲害，說我手巧，居然可以彈出這麼多動聽的曲子。我淡然一笑，知道你是安慰。我多羨慕在庭院中恣意活動的你，在陽光下輕盈，揮舞著劍穗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我，沉默看著眼前一切。
「你彈的曲兒真好聽，是什麼曲呢？」你歪著頭，小心的詢問。
「……。」
「你要不要吃點糖？」你從袋裡掏了掏，攤開手掌上面是被汗水濡濕，快化了的糖。
「……。」搖頭。
「我手粗的很，不會這種心細的樂器。不過我會吹樹葉，你看，像這樣，也可以發出聲音。」你跳上樹摘了片葉子，用手拉緊，舔舔舌頭。
對準葉緣側邊，小心的吹氣，發出奇怪的聲音。像鴨子叫，又像嗩吶，奇怪的噪音惹得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呵，你也會笑呀！真好看。」你也笑著，遞一片樹葉給我。
「……。」我搖頭，用手指輕巧的起了個音。你像是知道我的意思，也跟著繼續吹著葉子。
雖然音律那麼不協調，卻是我這輩子聽過最美的合奏。
而那是我們第一次初識。
後來，我們長大，在宅院中足不出戶的我，像個被幽禁的囚犯。每天嚐著難入口的苦藥，弄得我快發狂。讓我死了吧！為什麼上天要這樣對我？我終於，不堪病痛，停止服藥，停止進食，停止讓任何東西進入我破敗的軀殼。
「你在耍什麼任性？」你擔心的說著，我只是絕望，像你這種健全的人怎麼可能了解。
「乖乖吃藥！」你拿起湯匙。
「……。」表情依舊漠然。
「別怪我不客氣了！」你忽然將藥一飲而盡，壓住我後腦。
「……。」瞪張著你，我不可置信看著你放大臉龐，鼻息拂過我面容。眼淚居然不聽話落下，你居然敢以口餵藥，你居然敢……，用雙唇打開我的嘴，還把舌頭伸進來！
「髒死了！」我在紙上用毛筆端正的寫上三個字。
「你連罵人都把字寫得那麼好看！」你嘻皮笑臉的模樣讓我想自盡。
「我是男人。」他居然用這種方式羞辱我。
「我知道……。」他似乎嘆了口氣。
「那為什麼這樣待我！」憤怒讓我握筆因不穩而顫抖，快氣瘋了，青樓紅院那麼多的嬌俏女郎，一抓就是一堆，哪個男人不為之神魂顛倒，為之戀棧不已，為什麼這樣對我？
「因為……。」他一改剛才的輕浮，口氣堅定。
「你知道我心中只有你一個人，不是嗎？一直都是只有你。」
「……。」我又哭了，我知道嗎？我應該知道嗎？我不是已經裝得很像了嗎？該怎麼辦呢。
「你別說了，我什麼都不知道。」淚水不小心暈開墨跡，我趕緊換一張宣紙，卻不小心打翻墨硯。
墨水灑在潔白袍上，不該弄髒的，我的衣物跟我的心亂成一團。不可說的秘密都被揭了開來，要怎麼收拾這場殘局？
「對不起，但我就是沒辦法。」他抱住我，又把嘴堵了上來。
「……。」兩個人的白袍都髒了……。
那天，清乾一地墨漬，天色已晚，他留在我家過夜。他從客房拿了個枕頭，說是要安撫情緒，藉口支開僕人，到房中陪我。
「……。」我面無表情盯著他。
「末陽，你不會打算這輩子都不理我了吧？」你歉然一笑，虧你還笑的出來。
「不管怎樣，我今晚要定你了。」你猛然抱住我，而我居然沒有掙扎。
「別氣我欺負你說不出話，我就是沒法子控制自己，我真是太喜歡你了。」
我將雙手回抱，緊抓他的背，是啊！我又何嘗不喜歡他呢？我可以不顧自己的名聲，反正我也是個將死之人，他呢？我可以對不起他，但我不能對不起他跟我爹娘八拜之交的父母啊！
他的鼾聲在我耳際響起，
呵！那些藥果然有用，
平常我爹娘就常用這帖藥，這樣，
才能讓我無夢的入眠啊……。
解下一身衣物，我不穩的扶他上床，雖已昏沈，我似乎聽到他喃喃唸著我的名字。
「末陽……，末陽……。」嘰哩咕嚕不知道後面還加了些什麼？是在罵我吧？罵我的絕情。
「……。」哽咽喉嚨讓我呼吸不過，也總是努力不讓眼淚落下來，這樣其實比身體病痛還難捱。
「子謙，我也愛你啊！」可是，我說不出來，我連子謙兩個字都沒辦法，更別談愛這個字。
兩個男人，怎麼談愛呢？
我的心，為何一陣抽痛？
為甚麼要讓我活著受苦？
身體上的病，又怎麼比得過心裡面的痛……。
走過古道，我們來到斜陽坡，青草蔥鬱，坡上向下是一片原野，向上是一片藍天。藍天被夕陽染色，雲層變成驚心豔紅，叫人想起，我手帕上咳出的血。你抬頭遙望天空，帶點難以啟齒的說……。
「末陽，我們以後恐怕不能相見了。」抬頭的你，是不是不敢看我？
「爹為我找了門親事，對方是個好人家，好女孩。」你又嘆了口氣……。
「男人總是要成家立業，總是要有自己的家，是吧？」你終於肯看我，眼中乞求我原諒。
從小，你就常偷偷拉我出來，來到斜陽坡。因為黃昏的時候，家裡人忙，擠不出時間管我，夕陽也特美，所以你老愛帶我來這邊。我一天之中，最期待這時候，可以出來走走，其實，我不是高興能來斜陽坡，而是高興能跟你在一起。沒有什麼比跟你在一起還快樂的了。
斜陽坡除了陽光，還有蝴蝶，雙雙飛舞的蝴蝶，一隻隻像是跟我們炫耀牠們的幸福。你說，要一輩子陪我，要一輩子都不離開我，那時候我相信了。
「末陽，給你。」你交給我一只玉佩。
「這玉佩是一對的，是我們的定情信物！」你臉紅的說，而我只是笑，傻傻的笑，躺在你懷裡。肩靠著你，手緊緊交握，心中平靜感動，那時候，我們都以為可以這樣到永遠。
有誰能告訴我，永遠有多遠？
那時候，我相信，而現在，你卻背信。
為什麼你連我唯一活下去的理由都要奪走……。
龍祥披冠，鳳凰霞帶，案頭上的你，笑得如此燦爛。紅色布幔喜氣洋洋，沒人會注意到我的落寞，今天是你的娶妻之日，是我最愛男人的大喜之日，我怎麼能不開心？吞下數不清的幾杯烈酒，笑得比任何人都豪邁，我怎麼能不笑？笑這麼荒唐的我，曾經有過那樣的幻想。
我曾經，以為可以跟你共度一生的人是我。
而今天，我看到她了，那個戴著蓋頭的幸運兒。
毫不費力就搶走我喜歡的你，
毫不費力就侵佔我在你心中的位置，
什麼成家立業、什麼傳宗接代，什麼繼承香煙，什麼跟什麼！
都是藉口，都是屁話，
都是一堆屁話……。
夜晚，我彈著，你最愛的曲子，帶點相思的旋律。你說，我的音樂有生命力，像是活的一樣，當然，因為我一直沒告訴你，我是抱著喜歡你心情去彈奏的。雖然我說不出話來，可我卻可以用音樂跟你說話，我喜歡你，而那種心情，讓一個枯槁像死人的我，也可以擁有活著的感覺。當你將唇湊過來的時候，我的心跳，是這輩子跳得最快的，那就是活著嗎？
現在，我只能拿起毛筆……。
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子謙……
紙上寫滿你的名字，墨水跟著淚水一起風乾，我想起，春宵一刻值千金這句話。你現在，有了娘子，有了妻，就不需要我了吧！茫然的我，又開始彈起你愛聽的那一曲，幾根琴弦咻然劃破夜色，應聲斷裂，我卻只是，繼續將手指輕輕滑過琴面，就算指甲滲出血來，也不會停的。
無風而燈滅，燭油終會燒盡，連亮光都消失了……。
直到沾滿血的琴弦，再也奏不出動聽的歌曲，我悽然的倒臥桌面。從口中流出的血，沾濕衣襟，也滴到玉佩，我努力想將玉佩上的血擦掉，卻再也使不出力。困難看著眼前模糊一切，紅色的，跟蝴蝶一樣，好美……。
斜陽坡上，我曾看到兩隻美麗的紅色蝴蝶，繞著飛著。是本來就是紅色，還是被夕陽染紅的呢？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牠們兩隻都是雄蝶，只有雄蝶才有那麼大的翅膀。
跟我們一樣……。
可是，後來其中一隻雄蝶飛走了，跟隻雌蝶一起。剩下那一隻，孤零零的雄蝶，該怎麼辦呢？我不敢想，把頭埋在你的胸口。我好害怕那個想法，還是那個答案？雄蝶，會寂寞的死去吧？
子謙，你像是我的翅膀……。
而我，是傻傻待你回頭，不甘心的雄蝶。
蝴蝶有僵硬，無法揚翅的一天，
羽鱗，被埋沒在荒煙漫草間。
軀殼，墜落地面任風吹翻動。
沒有所謂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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