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
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遊。
還將兩行淚,遙寄海西頭。
這首詩在意境上顯得清寂或清峭,情緒上則帶著比較重的孤獨感。
詩題點明是乘舟停宿桐廬江時,懷念揚州(即廣陵)友人之作。桐廬江為錢塘江流經桐廬縣一帶的別稱。這首詩是孟浩然應進士不第後,出遊吳越一帶為排遣,行經浙江桐廬夜泊,因感其志不得意,由當時見聞,引起懷舊之感,寄情廣陵故友之作。
「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首句寫日暮、山深、猿啼。詩人佇立而聽,感覺猿啼似乎聲聲都帶著愁情,環境的清寥,情緒的黯淡,於一開始就顯露出來。次句「滄江急夜流」,本來已給舟宿之人一種不平靜的感受,再加上一個「急」字,這種不平靜的感情,簡直要激蕩起來了,它似乎無法控制,而像江水一樣急於尋找它的歸宿。
接下去「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語勢趨向自然平緩。但「風」不是徐吹輕拂,卻是吹得木葉發出鳴聲,其急也應該是如同江水的。有月,照說也還是一種慰藉,但月光所照,惟滄江中一葉孤舟,詩人的孤寂感,就更加要被觸動得厲害了。如果將後兩句和前兩句聯繫起來,剛可以進一步想像風聲伴著猿聲是作用於聽覺的,月湧江流不僅作用於視覺,同時還必然有置身於舟上的動蕩不定之感。這就構成了一個深遠清峭的意境,而一種孤獨感和情緒的動盪不寧,都蘊含其中了。
詩人何以在宿桐廬江有這樣的感受呢?「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遊。」建德當時為桐廬鄰縣,這裡即指桐廬江流境。維揚,揚州的古稱。按照詩人的訴說,一方面是因為此地不是自己的故鄉,「雖信美而非吾土」,有獨客異鄉的惆悵;另一方面,是懷念揚州的老朋友。這種思鄉懷友的情緒,在眼前這時定的環境下,相當強烈,不由得潸然淚下。他幻想憑著滄江夜流,把自己的兩行熱淚流向大海,帶給在大海西頭的揚州舊友。
這種淒惻的感情,如果說是為了思鄉和懷友,恐怕是不夠的,孟浩然出遊吳越,是他四十歲去長安應試失敗後,為了排遣苦悶而作長途跋涉的。「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自洛之越』),這種漫遊,就不免被罩一種悒悒而鬱的情緒。然而在詩中,詩人只淡淡地把「愁」說成是懷友之愁,而沒有往更深處去揭示。這可以看作孟浩然寫詩「淡」的地方。孟浩然作詩,原是「遇思入詠」,不習慣於攻苦著力的。然而這樣淡一點著筆,對於這首詩卻是有好處的。一方面,對於他的老朋友,只要點到這個地步,朋友自會了解。另一方面,如果真的把那種求仕失敗的心情,說得過於刻露,而會帶來塵俗乃至寒傖的氣息,破壞詩本身所給人的清遠印象
。
除了感情的表達值得我們注意以外,詩人在用筆上也有輕而淡的一面。全詩讀起來只有開頭兩句「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中的「愁」、「急」二字給人以經營錘鍊的感覺,其餘即不見有這樣的痕跡。特別是後半抒情,更像是脫口而出,跟朋友談心。但即使是開頭的經營,看來也不是追求強烈刺激,而是為了讓後面發展得更自然一些,減少文字上的力。因為這首詩,根據詩題「宿桐廬江寄廣陵舊遊」,寫不好可能使上下分離,前面是「宿」,下面是「寄」,前後容易失去自然的過渡和聯繫。而如果在開頭不顧及後面,單靠後面來彌補這種聯繫,一定會分外顯得吃力。現在頭一句著一個「愁」字,便為下面作了張本。第二句寫滄江夜流,著一個「急」字,就暗含「客心悲未央」的感情,並給傳淚到揚州的想法提供了根據。同時,從環境寫起,寫到第四句,出現了「月照一孤舟」,這舟上作客的詩人所面臨的環境既然是那樣孤寂和清峭,從而生出「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遊」的想法便非常自然了。因此,可以說這首詩從面用筆的輕淡和談,跟開頭稍稍用了一點力氣,是有關係的。沒有開頭這點代價,從面說不定就要失去渾成和自然。由前四句的寫景,襯出靜寂孤獨之情景,以緊扣詩題「宿」字;再由後四句抒情,以遠寄故人,傾吐愁緒作結,以緊扣詩題「寄」字;以「孤」字為全詩主題詩眼,敘其清寂、孤寂之情,雖筆法淡一點著筆,但也字字間含悽愴、句句間染情深,實為羈旅情之代表作。
孟浩然寫詩,「遇思入詠」,是在真正有所感時才下筆的。詩興到時,他也不屑於去刻意求深,只是用淡淡的筆調把它現出來。那種不過分衝動的感情,和渾然而就的淡淡詩筆,正好吻合,韻味彌長。這首詩也表現了這一特色。
格律分析:
1. 此詩押平聲「尤」(ㄡ)韻,仄起(首句次字為仄聲)平收(末句末字為平聲),首句入韻(一、二兩句末字同屬平聲),韻腳在「愁」、「流」、「舟」、「遊」、「頭」五處。
2. 此詩三句對四句、五句對六句,即所謂「頷聯、頸聯各自為對」,屬律詩標準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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