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經過多次討論,這醫院裡的醫生告訴我,他們認為最大的可能是霍吉金氏症。他說:「這病時好時壞,不好時就要住院。但它會逐漸惡化,不可能治癒,過幾年就會死。」
「我很難過,」我說:「我會把你的話告訴她。」
「不行!」醫生說:「我們不想讓病人灰心喪氣,我們要告訴她是腺體熱。」
「那怎麼可以!」我回答:「我們已經討論過,她知道自己可能是霍吉金氏病,我知道她的心裡一定可以調適的。」
「她的父母可不想讓她知道,你最好先和他們商量。」
家裡每個人都力圖說服我:爸媽、兩位姨母,以及家庭醫生。他們都說,我實在太愚蠢,不瞭解據實以告會讓那可愛的女孩多麼痛苦。
「你怎麼可以做這種事?」他們質問我。
「因為我們有過約定,一定要像對方說實話,要面對現實。欺瞞是沒有用的。她會問我她得的是什麼病,我不能說謊!」
「唉,這真是孩子氣!」他們又說了一大套,極力遊說我。我認為自己的想法絕對正確,因為我跟阿琳談過這種病,知道她可以面對。但是最後,我的小妹妹說服了我。那年她才十一、十二歲,她淚流滿面,搥我的胸,一面說阿琳是個好姑娘,而我又蠢又頑固。我再也受不了了。
於是我寫了一封給阿琳的告別書,準備萬一她發現我對她撒謊,這段愛情就此告吹,這封信我隨身帶著。下定決心之後,我倒醫院去看阿琳,她正靠坐在床上,她的父母陪伴在旁,面帶憂色。她看到我,眼睛一亮,現在我知道我們相互坦誠有多麼重要了!」
她用下巴指指雙親說:「他們告訴我是腺體熱,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理查,妳說,我得的是霍吉金氏病還是腺體熱?」
「你得的是腺體熱。」我說時,感到心如死灰,那真是糟糕透了。
她的反應很簡單:「哦,很好,那我就相信了。」我們兩人彼此充分信任,因此她的心情完全放鬆了。
有一陣子,她好了些,回家去休養。大約一星期後,我接到她的電話:「理查,你過來一下,我想跟你談談。」
「好。」我伸手摸摸,那封告別信還在身上,我可以意識到是什麼事。
進入她在樓上的房間,她要我坐下,我坐在她的床尾:「好啦,現在告訴我,我得的到底是腺體熱還是霍吉金氏病?」
「你得的是霍吉金氏病。」我準備取出那封信。
「天哪!」她說:「他們一定把你折磨得很慘!」
節錄自理察費曼【你管別人怎麼想】P.36、P.37
這本書前段談的是諾貝爾物理獎得主費曼,和他第一任妻子的故事。
我莫名其妙的截頭截尾將這一小段給留了下來。
當我讀到「天哪!」的時候,我預測的很自然就是:「你為什麼騙我?」、「他們為什麼騙我?」、「不應該這樣!」等等。
可是阿琳是這麼回答的:「他們一定把你折磨得很慘!」
那是絕對信任理查一定對她是誠實的,當理查說謊的那一剎那,一定並不是出自真意。這一份誠實與信任,讓我深深感受到這一份愛有多珍貴。
阿琳事後在存活的幾年,每天逗弄著費曼,要求他作許多丟臉又難堪的事情。但是只要費曼一拒絕,阿琳就會對他說:「你管別人怎麼想!」費曼就會苦笑得去作。最後阿琳死了,費曼選擇不去碰觸這一個問題,每當然詢問他的妻子,他都簡短的回答:「她死了。那你的事情作得怎麼樣?」這一段最後是這麼寫的:「我一定是作了一些心理調適,大約過了一個月才哭出來。那天我經過一家百貨公司,看到櫥窗裡掛著一件漂亮衣服。我心想:『阿琳會喜歡的。』一下子悲從中來。」他是這麼收尾的,帶著無盡的惆悵。
這一份愛情之所以偉大,不是因為階級地位的懸殊,更不是因為有拋家棄子的氣概。是因為它充滿了最深刻的誠實與信任,所以偉大。
註:這是費曼很年輕的一段婚姻,那是一張他很老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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