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號房 請進，這裡分成 意識、前意識 (下意識)，以及潛意識。

373愛的鼓勵 4訂閱站台

治療例行結束
我該去尋覓午餐
醫院地下室有半機械化24小時營業的餐飲區
但是多為速餐
等我出院前
長期不健康的伙食一定又弄糟其他身體機能
不小的餐飲空間此刻通常只服務我一人
每天更換不同口味
順便與店家認識

打發完畢
黑夜最後的任務是到槍樓探望
探視的對象是胞弟
以雙胞胎的機制來想像
可以比較容易了解我們兩者關係

他比我晚入院
自從清醒後
醫療人士透露他的近況
他們說
有個自稱是你家屬的病友
並遞上他的資料
社資師說：「你們是雙胞胎吧，出生年月日相仿。」
醫師說：「記得起來嗎？這是你的胞兄弟嗎？」
我非常迷惑
但一念直覺
指使我肯定與他的親屬關係
就答應作胞弟的責任方
此後
深夜我都會到他的病房
看看他的狀況
也許探聽自己以往的消息

槍樓空間感很好
踏進樓層就終曉得歪斜坡道設計的用意
帷幕不分視野內外
夜晚槍樓望外地面寧靜微曳樹叢
更遠便是湖水
安詳籠罩於月光
室內溫度舒適
色調柔軟
以上安排組合真確有「澄謐」意境

他住10樓
小聲進門後走近床前
初次見面驚訝他的樣貌
是位跟我年齡相仿
外貌和我難辨的男性
他也重病
閉眼倒在床上
安靜呼吸等待死亡
拿起床頭病歷牌
他的記憶沒有缺失
而是免疫問題
他的免疫系統會攻擊自己的身體
使日漸憔悴
每晚都沉睡著
他在面前
我好像看見自己在床長眠

昨天造訪他終於清醒
意識清楚地談笑
我神情高興
卻又悲傷這種返靈現象約莫宣判終期不遠矣
當晚
很熱烈跟他說話
我覺得我們一定有極為重要的關連
但受損脆弱的記憶
難以收起他同我訴說的所有新訊息
而唯一能憶
是昨晚的歡欣
與哀愁

今夜
他一樣坐在病床上
精神看似比昨天更好
半身挺坐
是等著我來
準備與我說話
我帶了紙筆
打算把他的話巨細靡遺寫下

看著他
感受很難言
親切如我的臉孔
熟悉如我的聲調
但是幾乎記不起昨晚談話的內容

「對不起。」我說
「我…想不起我們昨天熱烈對話的內容。」
「沒關係。」他說
「你復原的路很長，不要為這事挫折。」

我忍不住貿然的問：「你我到底是誰？」
他面無表情說：「這個問題很難公平的回答。」
「我是誰重要性不大，你對自己的定義比較危急。」
我沒應話
繼續聽著
「你跟你的過去失連繫，讓你現在倍感空虛，沒有依憑的活著。
「好比說過去的你與現今的你以百條道路接通，不幸絕多數管道都堵塞，僅幾條路徑暢通，比方一如往常你喜好的口味，說話的習慣。
「你積極了解過往，想打通所有阻塞的自我，解開本體的謎，在清醒之後的確疏通幾條道路。你很成功的透徹自我，這樣的方法，也是治癒的唯一途徑。
「如果我直接告訴你的過往，那只是在百條道路旁多闢新路，舊途仍是沒法清理開通的。
「況且，我們共享許多過去，我口說的你，或許真是你，也或許只是藉你的過去抒發我對回憶的投射。
「我無法保證述說『你是誰』過程的客觀性，所以回溯歷史的路可能分岔了，一路如期終點於你，但另一道通透向我；也可能這路到底是條歧路，它效忠我的歷史。
「所以…我覺得你該自行探索宿命，經我的途徑很容易引你入歧途；雖然我們長得很像，幾乎可說是同一娘胎出產，也分享很多共同環境。」
我聽著他仔細說
抽象義理彷彿又已通徹數條大道
並駛往舊我去
「我很難講的清晰，不過你一定聽得懂的，你很聰明；我們都很聰明。」他又說

「至於我呢，只是根殘燭，我大限日即臨，是該長眠。」
他止話
我問
「你不會害怕嗎？或緊張得睡不著？」
他說：「不會。我已經昏去好久，這兩天都是開心得睡不著。」
「會怨恨嗎？或是沮喪？」
他說：「不會。每多一分一秒，都覺得是生的恩賜。慶幸我還能甦醒，為靈魂整理脈絡，重新遊歷一生。」
「曾出現自我了結的念頭嗎？」
他說：「不曾。你借鏡的例是湖馨案案主吧？我不認為自己命運受人擺佈。」
我點頭
「那你會無奈羨慕別人的處境嗎？」
他說
「不會。
「我會死得很完整，以我生前各方條件而言，能死得完整是求不得的。幾個小時候就該走了，我的身體完整，精神完整，靈性完整，這是我無比幸運的福氣。
「我不會欽羨他人遭遇，反會同情那些『必須享受不完整離開上面的痛楚』的個體。」
他稍微停語
然後專注面對我
「我很擔心你，謹記在死之前，一定要找回本我，一個完整的體。至少，神智尚存的每一天，必得總結好記憶，為明日鼓舞。」

我聽得很難過
雙眼充滿臨表面張力閾限的淚
他慷慨赴死
激起我無盡不捨
或許淚
是藉他的遭遇抒發我對窘境的投射

我還不能死
我懼怕死
因為我還不完整


不打擾他
在昨夜相同的時間離開病房
胸口開闊又鬱悶
是開闊於他鬱悶於我
沒有直回病房
我折往湖馨公園小徑
繞公園外圍步行幾圈月光

漫步時觸及草皮
我想起湖馨案主
在意志尋死那刻
是怎樣的心境
望著顯湖湖心
我倚著柵欄
湖水看來也是表面的平靜

從地下美食街帶些吃的
慢行回病房13樓
進食間偶爾瞥見收據白底黑字
赫然驚覺幾刻前什麼都沒記下
忘記舞動紙筆
也罷
生命實體
必得憑己總結好記憶
為明日鼓舞

躺在床上等待早晨
準備開始一天的治療
最近可能會精神渙散
祈望不要干擾追尋自我的旅程

早上復健運動與心智練習規律完成
在同時點進房歇著
只是今天有些插曲
剛請護理師讓點滴流進三分之一
就幾個醫護士將我喚醒
一見諸位
直覺了他的辭世

我接過死亡診斷書
看見死者與我相同的基本資料
自己
好像也當場死去一半
我闔眼
為他祝福
對己默哀

醫師問起弟弟後事
我思考一會
說

「能夠…
「能夠把他…把他葬在湖心嗎？」

醫生跟跟後兩位護士瞪大眼
不發一語
一臉狐疑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