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螢
七夕賀文,遲到了,直接順便祭中秋。就當是七夕、中元、中秋三祭。
人道曹公夢中好殺人,是故無人敢於睡夢時近身。
偏是曾有一人,行可同車、坐可同席、臥可同榻。
赤壁兵敗之失方興未艾、餘波不斷。朝野內外雖多有言詞卻無人敢發難,
卻自各地上繳的軍報得知各方勢力動作頻頻,欲趁此時將他半生心血劃得分崩離析。
紛紛擾擾、內外交錯,惹得曹操連日不安枕。
思緒繁雜又正值暑熱,他翻覆了一個時辰也還未真正入睡。
看著蚊帳上的補丁,那還是當年被郭嘉給笑話過的,忍不住憶起往事。
“明公果真是簡樸,蚊帳都破了還在用,傳出去要叫人笑話。”
那只在燭火下毫無血色,白慘慘的纖細手腕將破損處抓起,用髮帶綁成一束,
一頭青絲便如瀑瀉下,隨意沾在臉上肩上。
而後抿著唇角,又埋首於鹿皮畫製的地圖上,一下瞇眼看著某處、一下又若有所思的偏頭輕笑。
隨手取過新起的九醞釀飲下,沾上酒水的薄唇被昏黃的燭光襯得特別嬌嫩。
曹操斜躺在床上,枕著自己的手臂,另一隻手雖然拿著本書裝模作樣的,目光卻始終離不開那張線條漂亮的側臉。
英秀的眉、帶笑的細長桃花眼、如扇的睫、微揚的嘴,配上一張泛白的書生臉。
雖比不得荀彧那妥妥的端正美人樣,但那動時靈動俏捷、靜時端正自持,該是拿來形容嬌俏女子的詞藻,用在此人身上卻是恰如其分。
在朝上開口說得是戰謀議論、私下又能與他話江湖論天下,謀人事定江山。
更重要的是,適心。
什麼鬼話到了郭嘉口中說出來都能讓自己聽得進去,也不知道是被下了什麼咒,一把脾氣對他便是沒轍。
所幸郭嘉還有個上下尊卑,君臣禮儀,若非對方守得這底線,還不叫自己一世英名毀在對他的寵溺上。
“奉孝早些歇息吧,你身子不好,夏日炎熱難眠,不早睡下明日怕是跟不到早朝了。”
他向裡挪了身子,等著郭嘉吹滅燭盞滾上床,兩人便面朝同側緩緩睡去。
三更才報,曹操便被打更一快兩慢的聲響吵醒。
今年暑熱極難耐受,雖然只穿著輕薄的褻衣,但吸了汗水便黏黏的沾在身上,蚊帳內漫著兩人呼吸的熱度,床上被褥觸到的部分也都泛著溫熱的潮氣,叫人難受。
他撐起身子想洗洗擦擦,弄得舒爽些再睡個回籠,卻發現身旁的郭嘉早已將一頭長髮拉到頭頂,四肢微張不相交疊,衣襟也拉得亂七八糟,淨白的臉蒸出潮紅,人中還浮著汗珠。
“… …”
“… …”
兩人相視無語,隨即爆笑出聲。
“主公也睡不著?”郭嘉翻身坐起,頭髮沾了汗,濕黏的沾在臉上,一頭亂髮弄得很是狼狽。
“太熱了,這七月天真是…”曹操蹭下床,揉了洗臉的巾子擦身體。
“奉孝也擦擦,我找篦子替你整理整理。”
隨後,兩人就著月光和一盞微弱的燭火,在銅鏡前緩緩梳理。
篦子密細,碰到髮絲糾結的時候不易梳開,曹操索性開了窗子慢慢替他整理。
夜風吹拂帶來庭中梔子花清甜的香味,混著兩人的汗味,蒸在空氣中帶了種難以言喻的訊息。
曹操替郭嘉挽了長髮,用自己的髮帶鬆鬆的束了個結便算完了,到底男人不像女子擅於裝束打扮,怎麼弄也不順手。
只是被那一絲一絲繞在指頭上,有種說不出的愉悅,意猶未盡的勾著髮尾在手上繞。
“真好看,梳齊了又亮又黑,散著綁著還是梳個髻都好看。”曹操嘆了口氣。
“奉孝瞧我,參了許多白髮,怎麼整都理不齊,遠看像芝麻糖黑灰交錯,沒個精神。”
郭嘉轉過頭,小腦袋左搖右晃、煞有其事的看了一圈,眨了靈動的眼睛漾出笑來。
“那是主公長我十五個年頭,人活著多少煩惱啊,化成白髮更合所謂三千煩惱絲。”
一雙玉蔥蔥的長指頭接過篦,在曹操頭上東一處、西一處的作文章,手拙反倒把原本的髮髻給挑了幾絲出來,郭嘉眼見弄不好還添了亂,只得放下手中無用之物,改在他僵硬的肩頭上揉著。
“我替主公出謀劃策,雖比不上您貴事雜多,等我到這歲數指不定也是滿頭銀白,哪裡還有什麼好看的。”
“真要說好看,主公可見過文若散髮?文若規矩好,將自己打理的一絲不苟,但散了髮那才叫青絲如瀑,何止又黑又亮,還香得很。”
“奉孝可知令君至陳長文府上作客,坐席上染了他那一身香氣,幾日也不退。後來,那塊坐墊便叫陳長文給收起珍藏的軼事。”
郭嘉一雙桃花眼笑意盈滿,彎得如月牙般,聽了這市井流傳的八卦,便露出了幾分狐狸似的狡捷樣子,連語調都帶著笑意。
“長文兄一直傾慕文若,如今更是向荀家小女提了親,但這歲數差得如此多,文若為此還傷神了幾日。可陳荀兩家在穎川早相往來許久,士族之間聯姻通婚也是常事,想來長文兄再多堅持一陣,便可得美嬌娘,還能償了他與文若多來往的宿願。”
曹操搖搖頭道。“令君怎可捨得愛女嫁他?那歲數都是父執輩的人了,長文也太看不開了。”
“主公,你說風流這事可上行下效嗎?”郭嘉蹭到曹操耳旁笑語。”主公還記得杜、尹兩位夫人? 嘿嘿嘿…”
“好小子──”
曹操往郭嘉後腿踹了,看他大力晃了一下,差點撞到一旁的銅鏡,又趕緊拉住他的腰帶往自己懷裡撞。低頭看著他縮在懷裡。似是受了些驚嚇,隱約見他睜圓了眼,呼吸噴在曹操短短的鬍子上,搔得脖子上癢癢的、心癢癢的,身上也燥了些,頓時氣氛便有些尷尬。
箍著他柳般的纖細腰肢,感受虎口碰觸到的美好曲線,曹操忍不住輕捏了下。
平日礙於禮數不曾發現,原來男人的手掌有這麼寬大、掌心如此炙熱。貼在自己腰上,暖得令自己軟了腰身,不住地倚在他身上。
郭嘉驚覺自己臉頰發燙的溫度,趕緊掙開男人的手臂,低下頭轉身背對著曹操。
所幸耳邊泛起的紅熱夜深難見,否則身為男子卻對另一男子懷此情愫,要是叫人發現不知該如何自容。
“咳…奉孝可還有睡意?”
“…有些…太…太熱了…我想出去散散心。”
郭嘉急於擺脫如此窘境,語畢他便走去推門,也忘了禮數。
更忘了在他推開門的當下,皎潔明月便將他臉耳上的緋紅照得一覽無遺。
這些細節一點也未遺漏,全落在身後緊盯著的那雙眼中。
曹操心暗,便壯了膽子,跟上前一手牽住對方纖蔥似的玉指,被寬大的衣袖掩住不叫人見,只大步大步的往前踏。
頃刻成了郭嘉被拉著走。
司空府院內雖寬大,郭嘉從來只在門口廳堂與曹操房中幾處來回,不想來到後院的花叢小亭,亭間擺放著石桌石椅,一旁還有個小水塘,映著明月,很是風雅。
曹操自小習武,跟著他那比自己大多了的步伐走得急促,郭嘉還有些喘,只得撐在石桌上休息。曹操不說什麼,只是自一旁還含苞但飄著淡香的木樨上折了一枝,往水塘扔下的瞬間,自四面八方草花之間升起點點螢火,漣漪未停的水塘上倒映如星空般絢麗。
“奉孝可聽說過螢火為死後無人奉養的魂魄,漂流在人世間。”曹操向前踏了幾步,回頭看他。
“聽過。”
郭嘉閉上眼睛享受夜風帶來的一點涼意,吹過他周身衣袖揚起,也帶動點點螢光流動。
”中原亂了這麼多年,餓孚遍地。多得是無人奉養、孤苦無依的遊魂。多得是家族四散、親失所依、骨肉分離的可憐人,也不怪流螢如此多而美絕。”
微亮的月光漾在他漆黑的眼瞳中,配上那張白悽悽的臉,有種鬼魅般的淒冷。”可嘉不能體會,若這世上無半點令人眷戀之事,為何不早早入了輪迴,下一世也許還能有點盼頭。”
“咱倆這話可別叫旁人聽見,奉孝說得如此涼薄,讓人誤會你是個冷血無情之人不好。”
“嘉從不畏世人妄言。”他起身撢了撢衣擺,抬頭對著曹操,眼角彎出熟悉的笑意。”嘉只求相知者相惜。”
如今回頭想起,郭嘉訴說時的眼神,似乎也帶了點別的含意。
雖然後來兩人也是彼此身心相合、相知相惜。但如果能早些理解彼此心意,當初必不會讓他殞在柳城。
柳城、柳、留也,事到如今也無法扭轉乾坤,回憶點點,越是珍視越是徒增嘆息。
如今也是盛暑,府裡修的小水塘邊,不知是否還有當年的流螢夜色。
他閉上眼,握著自己的手掌,試圖憶起那一夜郭嘉掌心微涼的溫度,卻只摸到自己一手粗繭。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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