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累的摸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內行走了無數的夜晚,一長串的人龍失了秩序,身著的迷彩裝束及臉上的偽裝也因為長時間的行軍跟這無論如何也難以習慣的悶熱氣候給搞得一蹋糊塗。
已經記不得到底走了幾天,白天躲藏在樹林間,窺探著敵方的一舉一動,再趁夜色難分時前進的困苦作業。
機械式的腳步配上沉重的喘息聲,大家為了跟上而抓住前方同仁的腰帶,深怕一不小心的鬆懈會導致隊伍的潰散。
走在最前頭的指揮官,心裡默念計算著的路程,在固定走得差不多的時間,用全黑的塑膠厚布遮住了半身,打起了小支的手電筒。
用嘴咬住微弱的光源,照在經過反覆翻閱而破損的地圖上,手指著標註紅點的位置,和身邊的輔佐官打了個PASS,示意通達下到了駐紮地點的事情。
該輪班守衛的人依照平時的訓練走到定位之後,隊伍間疲憊的兵員們便各自找地方休息。
連月光、星光都被高低參差不齊的樹種及闊葉遮得透不進的雨林,物種及環境的繁複性又是另一種挑戰。
枝頭上的貓頭鷹發出的叫聲、小動物或鼠類跑過草叢間的稀疏聲、動物的低吼聲等等…即使只是身旁的同伴拆開乾糧的包裝紙所產生的聲音,也因為漆黑的未知而讓人心生畏懼,殘忍地侵蝕著初次參戰年輕人脆弱的心智。
人類之所以發明火光,便是為了驅散對未知事物的恐懼,一但回歸到自然之中,強挺著萬物之首的光環也就瞬間被打回原形。
*
在隊伍間的男子靠著不知名的樹幹坐下,拉出了藏在汗濕內衣下的金色項鍊,熟練的用手指撫過每一吋雕花。
細長的項鍊已經跟著自己多年,裡面藏著的是遠在天邊、曾經的天倫之樂。
打開了匣子,不需要看見也能在腦海中輕易描繪出照片上的景象,是在妹妹考上醫大,開心的帶著入學通知來向自己炫耀時,兩人在校門口的合照。
現在想起來,彷彿還聞得到她的髮香,回憶仍舊無比溫馨燦爛…
究竟過了幾年呢…回想起來遙遠模糊、在心裡卻仍舊被自己視為『幸福』的那段過去。
在決定加入軍隊時,她秀麗的臉哭得被淚水抹糊的妝容烙印在腦海中某個角落,
嘴裡說的話在啜泣的旋律陪伴之下變得含糊不清,只是隱約辨認得出來她無盡的怨言,最後停留在自己的懷中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為此,她甚至連絡了平時忙於研究工作之中,幾乎可以說沒有盡過所謂父親職責的那個男人,希望可以憑藉著一點男性對父親天生所有的威嚴或崇拜,而讓我屈服。
即便是這樣,我還是一意孤行。抱著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心及滿腔的熱血,決定朝屬於自己的地方前進。
不曾干涉過自己人生的男人,用著我從來沒看過的、慈父的神情和口吻,淡淡的告訴我:「上了戰場,你會後悔的。孩子,你在成長之中所認知到的一切價值,在那種環境都不適用,那裡不是讓你的才能和夢想飛翔的天空、而是禁錮你心靈的牢籠啊!」
可我最終還是傲慢自大的揮去了父親的擔憂,抱著不切實際的夢想、堅信自己有能力可以闖過一切的困難,離開了舒適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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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鏡子前面看著剛剃掉的平頭,和過去留長的樣子差居大到讓人有點不習慣的難為情,翻出了幾年前買的拍立得,抓好角度拍了張自己的樣貌,放在乾淨的書桌上。
父親說的話還迴盪在耳邊,可是我還是選擇了離開。簡單的收拾過的行李,只有幾件換洗衣物、空白的筆記本、信紙。
戴上了金色圓形匣子的項鍊,做工細緻的雕花跟手感,是母親在生產時戴著的飾品,原本在裡面的是一家三人的合照。筋疲力盡躺在床上休息的母親,對著好奇的來看望家族新成員的我說著,等到身體好一點,要把照片換成四個人的合照,邊輕輕的把項鍊掛到我的身上。
在媽媽出院之前,就麻煩你保管了喔!
母親用淺灰色雙眼配上溫柔的聲音說著。
只是最後,她並沒有出院。
原本就體弱的母親,在產前檢查被診斷出的姙娠毒血症影響了她的肝腎功能,在產後的13天,便在醫院過世了。
母親過世後,父親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埋首於醫學研究之中。
我知道那是他逃避傷痛的方式,所以不曾責怪過他,所幸早就找好的保母相當地用心,補足了光靠我對親情的熱情外尚且不足的地方。除了和妹妹相依為命的生活,也因為年齡的差距而讓我格外溺愛她。對她來說,我既是哥哥、又像是父親。
打開匣子看見的,是近期換上的照片,她一頭淡金色的長髮就像初昇的旭日一樣傾洩在肩上,清秀的笑臉和年輕時的母親幾乎一模一樣。
真是令人擔心,不擅家務的她在自己離開後,能不能好好處理生活的瑣事,說起來,她連最愛吃的鬆餅都不太會烤。
抱著這個意念,我走進廚房開始整理材料,按照順序一樣一樣擺在流理檯面上,再拿了拍立得,按照步驟拍下製作的順序。
預拌好的鬆餅粉,灑進一點細砂糖、融化的奶油,再倒入牛奶後需要仔細的調和成滑順、沒有結塊的麵糊,才能烤出蓬鬆漂亮的鬆餅。
有一次她心血來潮自己上街買了材料,窩進廚房搞了大半天,還是聞到燒焦的味道,才發現她居然在烤鬆餅。麵糊沒有拌勻,吃起來還會咬到結塊的粉料、糖大概加太多了,味道甜的膩人,更不用說烤焦的外表,除了賣相不好外也讓吃起來多了奇怪的苦味。
看著她沮喪的收拾碗、盆的樣子,我只好苦笑著安慰她,並承諾了找一天有空,再親自教她。
後來,因為實習跟學業上的忙碌,這個約定一直沒有實現,現在我又要離開了,在回國之前大概是不會有機會了吧。
把照片貼在白色的報表紙上,我邊用筆寫下了注意事項跟做法的筆記,最後,留下了署名。
切成四份扇形的鬆餅上有漂亮的格紋,配上洗淨的小蕃茄、蘿蔓、苜蓿等裝在小碟子上,醬料放了混上切得特別細碎的酸黃瓜混合而成的塔塔醬,鬆餅則是配上玻璃小罐裝的楓糖漿。
我用餐盤壓在食譜上,回頭再看了一眼她的房門後,離開了家。
*
沉浸在回憶的搖籃中假寐的我,被震耳欲聾的爆破聲驚醒。
還來不及反應,隊友就護住了相對起來熟練度明顯不足的我,要我把行囊整理好,準備撤離此處。
指揮官簡單的下了命令,小隊便開始移動。
能見度不足的狀況下,快速的穿梭在草叢之中,被樹枝、草葉畫破肌膚的刺痛感。為了不被止不住的顫抖影響,而用力握緊了背包帶。
遠方傳來了無法辨認的語言、威嚇的叫喊、還有機關槍的射擊聲,身邊的同伴也陸續出現了傷勢。所幸耳邊所聽見敵人的距離似乎拉遠,但隨著陌生的恐懼感也早已經讓心跳的速度超越自己所能掌控的範圍。
倏地,一片平緩的草地出現在樹叢的出口處。
月光下看到的是一座廢棄的教堂,大家如同看見救命的堡壘般加速往前衝去,照著訓練過的方式,分成幾組開始搜索內部的狀況。
放下了肩膀上的大背包,我扶起了傾斜的長椅,不穩的椅腳用碎石塊輔助,打算作為治療用的檯子,卻意外發現告解室的方向,有細碎的聲音,像是小孩…還有女人的哭聲,隨著空氣緩慢的流動傳遞過來。
指揮官彷彿也聽見了相同的聲音,只見他將手中的槍上了膛,滿臉肅殺之氣的朝角落走去。熟練的破壞了告解室簡易的木門,是往下延伸的樓梯,他轉頭看著我,隨即拿出了手榴彈。
眾人毫無動作,指示各自處理著手邊的事。
意識到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的我衝上前抓住他的手臂,低聲的勸退,卻只被用力一揮給甩開。
「這裡是戰場,不是教學也不是演習!就算裡面躲著的是一般百姓,只要有人活著離開,就有可能把我們的行蹤透漏給敵人,難道你願意害死自己的同僚,勝過於拯救裡面的敵人。」
冰冷無情的話語,堅定的在我心中對拯救生命的熱情上打了一個大問號。
這並不是我所希望的事情啊…
緊咬著牙,我拿起了自己的配槍,抵上了他的肩膀,引起了週邊的騷動。
「…醫生,你想抗命嗎?」
「你都叫我醫生了,難道我能眼睜睜的看你殺人!」
就在我準備開槍的瞬間,只聽見軍靴的靴跟走在水泥地上的清脆聲音、感受到後頸猛烈的打擊,便失去了意識。
*
清醒時不知道究竟是清晨還是黃昏,只看見窗外射入的橙黃色既像日出前的晨曦、又像夕陽的昏黃,透過破損的彩色玻璃在地上映出扭曲、五顏六色的聖母像。
經過無意識的昏迷,沒有充分休息的肌肉痠的隱隱作痛,同僚抓起醫藥包走到我身邊席地而坐,舉手讓我看到患部。應該是在躲藏時受的傷,手腳都有滲出血漬的地方。
退開了黯淡的軍服,雖然不嚴重,但是已經明顯因為髒汙汗水等累積而開始發炎。每人隨身的醫藥包只有基本的消炎片和行軍前替大家先準備好,沾過碘酒的紗布,稍微清潔了傷口,捆上紗布的瞬間,他的手臂肌肉反射性的劇烈抖動。
「會有點痛,但是至少比起因為一點小傷就破傷風、甚至要截肢來的好,忍忍吧。」
處理的同時,其他人開始跟著排成一列,我機械式的熟練反覆做著清潔、消毒、包紮等動作,軍靴踏著的腳步聲卻走到了背後。
指揮官的臉色冷峻凝重,但我只轉頭撇了一眼便回到手邊的工作。
醒來之後我沒有再提起昏迷前發生的事情,深怕聽見的是難以忍受的悲劇,他卻主動的向我開口。
「處理好後跟我下去地道。」
「裡面躲著一般平民,是兩三位帶著孩子的婦女,已經盤查過了,那些人是從更北邊的地方逃過來,落腳在這裡卻遇到越共的突襲,同行的男人被殺之後,女人淪為發洩的工具。反而是因為察覺了我們的部隊,才間接讓她們脫身的,某種程度也算是救了她們。」
「可是又差點被我們殺了。」
固定了繃帶,我轉頭冷冷的看著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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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這片受西方文化侵略的美麗樂土上,看著這或許是因為那些曾經的過往而成就的華美教堂,樣式簡單的框門是用上好木料、窗上的彩色玻璃拼成的各式花樣,數尺高的窗簾是緞製的高級品,可惜了在戰火的摧殘下變得殘破不堪。
我一向對打著像是大義的名目、實為利益與權力慾望所牽引的行為感到厭惡。
在加入軍隊之前, 以為可以靠自己的能力,盡量減少死傷的人數。現在回想起父親說的話只覺得諷刺。
即便如此,我還是只能以一己之長在這片殘破的大地上努力活著。
跟在指揮官後頭走下了窄小的地道,破木板製成的階梯高低寬窄都不相同,難以推斷出實際的深度。在盡頭處靠著微弱的光線,看見的是一群緊靠著彼此依偎在一起的女性,有的看來年少,懷中卻抱著孩子。隊友的情報迴盪在腦海中,手中握緊的拳頭還不住的顫抖。
這些,都是被害者,被這個殘酷的世界跟命運迫害的被害者。
我用簡單的英語交談,但是沒有人回話,只是用迷惑的眼神互相望著。眼見是無法用語言來溝通的樣子,從隨身腰包拿出了紗布跟繃帶,走近了一位看來只有12、3歲、腳上帶傷的少女。舉起了紗布,讓她看清楚並不是武器後,解開了過於纖細的大腿上綁住傷口的破布,腐肉的臭味立刻散在空氣中,甚至有小蛆從爛肉裡鑽了出來。到這種程度已經不是用包紮就可以復原的了,我轉過身背起少女往地面上走去,感覺得到她刻意保持距離所以用手扶住我的肩膀時肌肉的緊繃,除了痛楚之外還有緊張的成分在裡面。
見了光看到一堆人高馬大的軍人時,她更是掙扎著推開、不慎摔到了地上。
驅開了好奇圍觀的大男人們,從背包裡找出簡易的工具和毛巾來,走回她身邊。用手比劃了嘴巴,示意她張大後,把毛巾塞進了口中。
明知聽不懂,還是先向她預告清創時必須承受的疼痛後,我開始了手邊的工作。
少女在鑷子的尖頭碰到身體的瞬間痛得縮回了腳,她雖然了解我要做的事情,卻仍舊拼命的搖頭。
「不處理的話會惡化的喔,妳長得這麼可愛,要是少了一隻腳不是很可惜嗎? 」
我拉住她的腳踝,堅定但帶著微笑對她說。
再度抬起患部時,我開始哼著以前妹妹經常在聽的、帶點民俗風情的曲子。這似乎緩解了她的情緒,只是疼痛仍然讓她擰皺了眉間。
「好了,可能還會有點痛,這幾天我會幫妳注意傷口,等一下還會幫妳打個抗生素。」
邊交待著邊拿起讓她咬著的毛巾,替她擦試額頭的汗水和髒汙的灰塵。
結束處理後,我才有空仔細抬頭看她。
在那張稚氣的白嫩小臉上還帶著方才劇烈用力的疲乏感,少女有著透明的水藍色眼瞳,光線均勻的灑在頭髮上,反射出些微的紅銅顏色,和當地人明顯不太一樣的外表。她眨了眨眼,帶著嘴角一點弧度,用法語輕聲的向我道謝。
*
少女的名字叫做Melissa,實際上已經17歲,和身材及外表不相襯的年齡可能是因為戰亂造成的物資短缺所致。和妹妹17歲時候的身高比起來矮了快20公分,身材也比較偏瘦弱,與其說是少女不如說就像是剛開始發育的女孩。
自我介紹的時候聲音聽起來有點害羞,還不小心咬到了舌頭。
她的祖父是在法越時期移居的法國夫妻,在這片純樸的大地誕下的紅髮少年,在遷居之際是為了她美麗的母親而留在越南。
敘述這段故事的時候,她的臉頰泛紅,笑的嬌嫩,誠如她年齡該有的天真爛漫。
「媽咪她啊~有著很長的黑色長髮,側分的髮線披下肩來就像絲綢一樣、非常的柔順。眼睛也黑得很透徹明亮,長長的睫毛從旁邊看過去就跟簾子一樣向上勾著,因為母家家境還不錯,不需要她幫忙工作所以皮膚就像她總是穿著的白色長旗袍一樣白、還透著漂亮的粉色,笑起來就像花在日出日落時會微微闔起一樣含蓄,也有請私塾的老師來家裡上課。鄰居都說如果不是像爹地那樣帥氣的男生窮追猛打,媽咪是不可能這麼年輕就被拐走的。」
對追求浪漫愛情故事的年輕人來說,像這樣子的發展總是特別吸引人。
睽違了接觸這種情境的男人們堆成一圈聽少女說著,幾個年輕的小夥子甚至開始問起了身材尺寸之類不像樣的話。
比較年長的其他人則是邊整理裝備,邊和同僚聊著自己家鄉的情人或者妻子,許久未見的輕鬆氣氛環繞在教堂內。不過同樣躲在地窖內的其他婦女仍聚集在一起、坐在對面的角落,可能是對軍人的畏懼,有些人甚至堅持不到地面上。
我坐在桌邊撐著下巴,邊吃著乾巴巴的口糧邊聽坐在對面的她說著這段故事,尤其是談到她美麗的母親時,她驕傲的抬高著下巴,卻露出了一圈圈細繩狀、像是瘀血的痕跡。
*
夜半、大家在歡樂散場之後各自找到穩妥的角落休息。裹著軍綠色的薄毯、意識已被濃濃睡意暈染的我突然被推了一下,往力道方向的左肩旁看去,是她,一臉強忍著不適的樣子、臉上沁著一層薄薄的汗水,連鬢髮都濡濕的沾染在粉頰邊。
她邊說著好像是傷口碰到水了,之後就開始出現發癢、發燙等症狀,一邊抬起大腿上的傷口湊到我眼前。隔著薄薄的紗布也看得出體液所染上氧化的淺黃色痕跡。
為了不吵到大家休息,抓了隨身用的腰包袋,便打橫將她抱起往室外走去。
今晚的天氣不錯,光靠著月光就足夠照明,不需要冒險起火或打燈。輕輕地將她放在教堂週邊的空曠地旁用砍下的小樹幹簡單搭成的椅子上,坐在右方讓她的大腿倚在我的腳上,緩緩解開了紗布。
傷口的狀況不太好,可能是太晚才治療的關係,效果相當有限。疼痛讓她緊咬著下唇,期間捏握著我手臂的力道,大到也得強忍住掙開的本能才能稍稍替她分攤一些痛楚。
重新包紮過後,再拿了抗發炎藥讓她和著清洗傷口用剩的清水服下,準備將她抱回屋內休息。才準備起身就被那雙纖細的手拉住,順勢靠進我懷裡。被小手緊抓住的軍服揪成一團。
少女偏高的體溫將女孩子特有的軟溫香氣蒸出來,緊皺的眉型、喉間還不時流出的喘息聲和眼神氤氳的一層水氣、染得她水藍色的雙眼更加透明,在月光溫柔的照射下看來有點情色感。
身為男人不免被這種情景挑起情慾,只是基於道德倫理問題,我僵硬著身體在腦海中開始快速撥放心肺復甦等急救的順序和化學元素表這種讓人瞬間消火的雜事,不發一語。
*
「咳嗯…那個…今晚天氣不錯啊…月光也很亮…。」
為了掩飾心中不知所措的困窘,我伸直了腰板故作輕鬆的談起天氣這種無趣的話題。才開了頭,她便抬起頭來,微嘟著的嘴像是在抱怨我的不解風情。
說起來也不是頭一次和女孩子獨處,但是在這種情況下邂逅的少女,和在學時期身邊養尊處優的女性大不相同,除了出色的相貌之外還隱約帶著野性的美感。
或者是因為軍旅生涯陽盛陰衰,又或者是因為在隨時可能失去性命的戰場上,產生了類似吊橋效應所敘述的錯覺,光是靠在身邊的體溫和女孩子的軟溫觸感,就讓我的心跳微幅的加速。
「吶,醫生你幾歲?還是處男嗎?」
她突然地發言讓我壓抑不住驚慌的神色曝露在臉上,抽開了被她攬著的手臂。
「不是嗎?可是如果不是,為什麼光是靠著你就這麼緊張。心跳聲砰通砰通的、手也在發抖。你看,我都不會。」
語畢,她拉過我的右手,往自己的左胸貼去。
「對吧?」
若有似無輕聲地笑意,有如銀鈴一般迴盪在耳邊。
我無法感受她平靜的心跳,就被掌間柔軟的觸感給奪去了冷靜。
那樣赤裸裸的誘惑,都到這個地步了該不會是錯覺吧。雖然不懂她的用意,卻已經無法思考這麼多,我的左手早在思考前就摟近了她的腰,收入懷中。
專注在少女頸窩和鎖骨附近、貼著的右手也沒有停止。稍微曲起用力就能捏住的胸部大小,觸感非常的柔軟有彈性,雖然和曾經有過來往的女性即理想中的類型不同,卻確實的挑起了我的生理反應。摟著腰的左手稍微往下了點,用力的往自己身上貼著。下身碰到逐漸膨脹的慾望時,少女突然吻住我的嘴唇,邊主動用手解開我的皮帶釦。
對上沒有閉著的眼睛,那雙湛藍透明的湖水,讓我產生了倒映在其中的欲求。
*
整件事情從開始到結束,我都處在一種被動卻又積極的異常情況中。
擁吻著的嘴唇帶著凌亂的呼吸,舌尖的動作侵略著口腔內每一處角落、鼻息的溫度感染彼此的情緒,纏繞的難分難捨。
她的手不規矩的往要部撫觸,在鈴口的位置熟練地徘徊,被碰觸的部分就像發燒一樣高溫,卻貪戀著來回的動作所帶來的快感。
少女將我推躺在狹窄的長椅上,橫跨著坐在我的股間,過大的長背心式洋裝下伸展出的勻稱長腿曲在我的腰邊,纖腰前後扭動著磨蹭變得濡濕的位置。
嘴間忍不住流出的呻吟,讓我忍不住想要滿足她更多。
甜美的聲音變得愛嬌,喘息著閉上雙眼的她大汗淋漓,因為汗水而黏在的身上的衣物讓曲線美好的的胴體原形畢露,隱約看出布料下的乳房形狀小巧但堅挺,幾乎只要雙手手掌就能環握的蜂腰和圓翹的臀部,從大腿沿貼著往上伸手輕觸到乳尖的位置,身體就像是被電到一樣的弓起。
她挪了挪角度,邊用手輔助,邊坐上硬挺的莖部,皺著眉間和咬著下唇的忍耐,將我完全納入了她體內。
濕潤的甬道隨著無法抑制住男性本能的活塞運動加劇之下變得更加濕潤,高潮所沁出的體液染透了彼此的衣物,我邊挺著腰桿,一邊壓著她的腰臀,讓每一次的交合更加親密,直到所有的欲望都迸發在她的體內為止。
她枕在我的胸前,我則是埋首在她的髮間。
結束時我們互相擁抱著接吻,像是要嵌進體內一樣貼緊了肌膚任何一處的角度,從她湛藍的瞳孔中反射出的樣貌,感受著彼此激烈的心跳,彷彿是確認了雙方的生命價值,確認了自己仍舊活在這個充滿惡意的世界,兩難的淒冷又溫暖。
*
沉風吹拂,嗅到了樹木夜間呼吸所散出的二氧化碳及遠方微弱的煙硝味,沒有光害的星空看起來特別耀眼。
稍事休息後我撐起了半身,讓痠麻的肌肉稍微伸展了一下。她俯在大腿上邊不規矩的撫揉我的腰窩,居高臨下看著她的側臉,濕潤的髮絲就像花紋一樣紋在粉頰邊,誘得我用手指梳理一頭銅色的紅髮,拉扯出了落在她細頸上的傷痕上的目光。
像是瘀血的痕跡摸起來像是蟹足腫的觸感,暗紅的嫩肉在白皙的皮膚上特別顯眼,遠看就像一圈的頸環項圈,近看則是如此觸目驚心。
「…這個傷口是...」
經歷劫難的人身上的痕跡所代表的意義我可以想像得到,深怕挖開不快回憶的糾結和好奇心的衝突在我喉間爭鬥,暗啞著的嗓子吞吞吐吐的提出問句。
「很噁心嗎?」
她反射性地遮住,縮著脖子蜷曲在我懷中,感覺到瘦小肩頭的微弱顫抖,我用手臂圍繞住她的身體,安撫似的吻上眼瞼。
「你知道美萊村的事情嗎?其實躲在教堂的大家都是從那裏逃出來的。在美軍屠村之前,大概有10幾個人躲在灌溉的小渠道,本來想要躲開越共的,沒想到同行的人就有赤色份子...」
「這個傷口是我被抓住的期間留下來的。那些人、用不知道哪裡撿來髒繩子綁在我們身上,栓在一間小房間裡。有些人被綁著手腳、我則是因為逃跑過一次,所以被綁住脖子...就像綁貓狗寵物一樣。」
「男人被派出去找食物,不從的就被虐死;女人則是被當作洩慾的工具...鄰居的阿姨因為懷著身孕,被他們用生鏽的刀子割開肚子,把還只有我手臂長度一半左右的小孩抱出來燒烤吃掉,還說想看男女在一起時是什麼樣子,而把活活痛死的阿姨給剖開了下腹部,幾個人圍著屍體侵犯了好幾次...」
我沒有說話,只是沉默的點頭,偶爾發出幾聲喉音權作回應。美萊村的事情在這次行動出發前有聽說,不過傳令兵送來的戰訊是美萊村是剿滅越共基地行動中發生的意外,並沒有提及其他的細項。
「我也是在那時候,被一個有著酒糟鼻的醜男人奪走童貞...」
「他抓住我的腳踝在地上拖,摩擦的傷口好痛,被掰開大腿的時候還被尖的石頭碎片割傷,擠進來的身體又臭又重,雖然想掙扎但是力氣根本不夠推開。
一邊向旁邊的人炫耀我是處女的事情,一邊硬把噁心的東西塞到我身體裡面,結束之後又再換另一個身上有刺青的矮男人、然後是個頭髮亂七八糟的年輕人,看起來比我年紀還小,卻把我的胸部咬到流血,用刀柄往裡面捅了好幾下,從被侵犯的地方開始,身體從好像被撕開一樣痛,到後來根本連哀嚎的力氣都沒有...」
她怯弱的說著,帶著悽悽的哭腔,但是堅強的沒有讓眼淚落下。
「這種事情代表的意思不是愛情的一種表現嗎?為什麼那些人會做出這種事情,就只是因為戰爭嗎?」
*
Melissa所述說的是一樣存在我心中的疑問,雖然難以啟齒也不願意承認,的確是有研究說明,在秉持著命令或是責任、任務等假借大義的詞彙指使之下,人因教育或環境而養成的規矩是可以輕易的拋在腦後的。
更何況在無法確定明天是不是還能繼續存活的高壓環境中,做出了常理難解的瘋狂之事也不是不可能。
從入隊開始已經數不清幾次違逆了所謂的倫理及信念,從據點出發之前,聽從指示多帶了超量的麻藥,後來才知道麻藥在戰場上除了止痛麻醉以外的用途,更重要的是可以在沒有醫藥資源或者面對無法治療的傷患時,讓他們安樂平靜地走完人生最後一段旅程。
身為醫者雖然無法接受這種觀念,但也無法保證真正遇到這種情況時,我還能否秉持這樣的原則看著原本和自己一起生活的同僚的性命慢慢衰敗、聽著他們對生命逝去的迷惘和痛苦的哀嚎。
一起實習的前輩曾經說過,他的姊姊是加入MSF(無國界醫生組織),在滿腔熱血投入殘酷無情的現實之中,磨耗的一點也不剩之外,更是受盡了滿目瘡痍的洗禮,最後失望歸來的前車之鑑。
有了這層原由,在為了戰事舉國共業、年青人無一不想展現理想與抱負的時勢下,他從來沒有想過投身其中的原因。
在我取得執照卻放棄了執業機會,反而決定到戰場來之前的歡送會上,他對我說:姊姊回國後沒有再出來工作,她跟交往兩年的男朋友奉子成婚之後就待在家裡相夫教子。原本以為這也是因為看遍了人生的短瞬之後決定回歸平凡幸福的一種結局,卻在孩子出生後不到一年離婚了。把孩子的撫養權讓給夫家,回娘家生活的她每天晚上都因為不間斷的噩夢而驚醒,除了害怕之外,說不出她所見的是怎樣的人間地獄,PTSD(創傷症候群)讓她無法再次回到人生的正軌。
經歷多年的心理治療總算吐露出曾經有病人在臨終前誠摯的要求她幫忙把麻醉藥打進靜脈,選擇了原則與信念的她在逼不得已的狀況下看著眼前的病人痛苦死去。
事過境遷後回憶起來,也只是因為害怕擔負起一條年輕生命的重量而已…
像這樣,對理想和現實之間的爭鬥,總有一天也會發生在我身上吧…
*
替她穿好因為激情過後而凌亂掛在身上的衣物,無法回應的疑問和不擅長應對這種情緒的我除了聆聽之外連安慰都做不到。
所幸她並沒有期待我的回饋,恢復了原本的平靜後,便逕自走回教堂休息。
點起了隨手亂捲的菸草,深深吸入的菸再浸盈肺葉每一吋位置後緩緩呼出,圍繞在身邊的氣味被照出青灰的顏色,心裡面才暗暗動著晚點再回去,以免被發現的念頭時,值夜的約翰踩斷了小樹枝所發出的啪嘰聲硬生生地嚇了我一跳。
啊…那個表情八成不是撞見就是心領神會了,我尷尬搔搔頭把手指放在嘴邊,比了個”噓”的姿勢。
沒想到他只是乾笑了一下,用手遮掩住說話的聲音,附近耳邊輕聲地說:「放心啦,她們從地窖出來之後,幾乎已經和大家都做過了。」
…什麼?
在這讓我腦袋瞬間淨空的一句話一瞬間,嘴上銜住的菸失去支撐點,掉到手臂上,被燙到時反射性的甩開然後壓住傷部。
我朝約翰看過去,那張略帶稚氣的臉似乎也有點尷尬的別過頭,繼續說:
「說了你不要生氣喔,其實也是聽人轉述的啦…在你昏過去的時候,她好像主動提案可以讓大家發洩一下,只要提供食物給一起躲在裡面的同伴就好。指揮官在下面完事後才上來,接著大家就一個一個輪流…」
約翰講著講著情緒越來越激動,雀躍地說著好久沒碰異性的心得,她多主動技術多好讓他把持不住很快就結束了云云…
無神的聽著同時,腦海裡卻再次浮出她泫然欲泣的愛憐神情。
所以剛才對我說的話,她也一樣在每個男人面前說嗎?
還以為是唯一被吐露心事的特殊地位,覺得自己像被狠狠打了一巴掌一樣,瞬間恢復了理性。
*
連續幾個夜晚,她總是在大家休息之後才來找我換藥,有時候會刻意地貼近兩人之間的距離,比如大前天固定好紗布之後,嬌小的手掌拉住我的食指,拉到嘴邊用舌頭撫弄、又或者昨天,明明傷口已經好多了卻以腳傷為藉口,撒著嬌要我背她,親暱的用手貼在鎖骨邊游移、雖然不大卻相當柔軟的胸部隔著薄薄的衣服緊貼著我,就像那天晚上所感受到的熾熱體溫。
總而言之我沒有再次碰她。
撇除了男性的本能,從他人口中聽說的事實衝擊著感官和意志,雖然並沒有強烈地認為女性必須貞潔才是美德、在得知她的背景後也能理解這些行為的用意其實只是為了生存。但只要她刻意接近我就不由得開始省思起兩人之間這不正常的關係。原本應該是醫生與傷患、軍人與戰俘,卻因為種種因素聚合成當晚的旖旎。
吃過晚餐,大家各自聚集著聊天或休息,隱約聽見長官在說收到前往下個據點的指令,要大家隨時做好移動的準備。
重新檢視過消耗性物資的存量後我拿出信紙,邊看著金匣子項鍊中,妹妹那張可人的笑臉,一邊寫著一些日常瑣事。
正在猶豫著要不要把Melissa的事讓尤莉知道時,一股重量突然從身後壓上來-是她、那張嬌嫩的小臉靠在我的頸窩深深呼氣。
我反射地將匣子闔上收回口袋中,卻被少女拉住了鍊子。她臉上的表情帶著極為複雜的神情,僵持了幾秒後,用著小到幾乎得靠嘴型來辦別字句的聲音說…
「...原來你已經有戀人了...」
*
「...妳不要誤會,這只是和妹妹的合照,戀人什麼的...嗚?...」
沒等話說完,她已經用帶著力道的速度衝進懷裡,潔白的胳膊環繞住我的肩膀,
鼻息吐在頸窩邊的搔癢感讓我忍不住換了個姿勢,也順勢掙開她的束縛。
看著那雙水藍透明的瞳仁、分不清楚是淚水還是什麼弄得水潤的瞳仁透露出受傷的神情,緊咬的嘴唇好像下一秒就會哭出聲來一樣。為了避免打擾到其他人,我急得將她拉出戶外。
體感時間大概是8點左右了,夜風吹來有點涼。
看著彼此卻又避開了四目相對的窘境,點起了手工捲得彎彎曲曲的菸來、深深吸入肺葉中,浸滿了呼吸道才吐出的苦澀,化不出文字只能繼續抽著。微弱的火光有效率地燃燒菸身,我用月光觀察著眼前的她,就像個委屈的小女孩,不懂為什麼以為是親密的兩人之間會突然生出距離而感到傷感,直到如今依舊難以將耳聽、眼看的兩個不同面相合理融合。
「我聽說了妳的事情,和其他人的事情...」抽完的菸,吐出最後一口後,我艱難的說著。
良久,她抬起頭來說:「所以你討厭我了嗎?」
是討厭嗎?是矛盾吧。問著自己的心卻得不到答案。
嘆了口氣,我拿出口袋裡的金鍊、”咯”地打開了匣子,直通通地堵在她眼前。
「這是我的妹妹,她比我小了將近8歲,是個溫柔可愛、有點囉嗦的好女孩。」
「妳的年紀比她還小... 卻遭遇了那種痛苦,就算知道了那些事情,我也不會因為這樣就厭惡妳。」
「妳只是勇敢的背負起自己生命的重量。」
而我,其實也只是對妳感到憐惜...
並不是愛啊...
*
Melissa沒有再多說什麼,長達兩小時左右,只是肩靠著肩、和我一起坐在粗陋破舊的長椅上,向著借去的項鍊,靜靜地看著。
抽著菸,悄悄撇向那雙低垂著的睫毛、又長又翹的,擋住了直視澄清透藍湖水的機會。心裡想著的,只有對於不願說出的事實和對前路的徬徨。
「今天已經接到了要c小隊進駐美萊村,穩住據點的指令。雖然還不確定正確的時間,但大概就是最近了,妳們有什麼打算嗎?」
「...美萊村啊...其他人不確定,我自己是不想再回去了...」
那是傷心地、也是短短十幾年之人生中最大的轉戾點。太過複雜的情緒交雜,難怪她不想再一次踏足。闔上了匣子,Melissa起身站到我腿間,帶著和平常沒兩樣的微笑。
「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了吧?」
那雙纖白的蔥指靈巧地解開項鍊上的小釦環,替我套上項頸、藏進最貼身的一層。改拉起了亮銀色的軍籍牌,上面刻著姓名、家址等等簡單的資料,是自投身軍旅後開始跟著的新夥伴,偶爾會跟金色的匣鍊纏繞在一起、有點困擾的必需品。那指潔白的指腹在刻痕上來回撫過,把牌子擦得更亮、連柔和的月光也越發刺目。
「不,這個我有想過了。」熄了手中的火光、我吐出最後一口青煙,拉住那雙手。
「如果願意,我能安排你到美國安置、甚至可以住到我家來,學習、受教育、得到妳可以、也應該過的人生。重點是在妳的意願,Melissa。我希望可以為妳做一些事情,可以幫到妳、真正對妳有好處的事情。」
在月光映出搖曳樹影為背景的上半夜,少女的雙眼直落落的看著、隨著朱唇微啟、雖然帶著笑意卻沒有情緒的輕柔嗓音環繞在兩人之間。
「醫生就送我這條項鍊當鑑別禮吧!」
「你屬於你的家人,至少讓它陪著我...就像有你在身邊一樣...」
隨著語音落下,少女放開了我的手。
*
離開小教堂已經第三天,我們維持每次距離不長但是謹慎不留下任何可追蹤標的的行軍過程,雖然依舊受到這難耐的氣候跟叢林所困擾,也是已經隨著時間而逐漸習慣了。
留下一些食物之後就道別的一行人,大概是不可能再見面了吧...
偶爾會有人提起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她們、現在在做什麼、過得好不好等等...但在無法證明、又活在這誰也無法確定下一秒會不會有意外發生的地方,話題總是輕易草草結尾。
我也刻意不去擔憂,只能替她也替自己祈禱一切平安。
如果沒有突發事件影響,原則上明天就可以到美萊村了。
領頭的一夥人對著地圖打量,用衣服扯下斷裂的縫線權充尺規來測出大概的距離,各自吃完乾糧、略作休息。才覺得沒過多久,晨曦的薄光就提醒著一天的重新開始。稍微確認大家的身體狀況都良好之後眾人就一如往常的默默前行。
感覺的出來指揮官的急進,隊伍行進的速度比昨天還要稍快一些,有些體力比較弱的隊兵開始有落後的情形。在經歷兩次小休息跟一頓午餐後,我們看到了美萊村的外圍腹地。
才經歷過大屠殺的狀況,大家都豎起神經警戒著周遭環境,身為醫官的我站在隊伍的後方,也拿著泛用的AK47隨著視線而環視,泥土地上還殘留著看起來無法形容是黑色還是暗紅色的、像是血跡的色塊,運用當地材料簡單建構的建築牆、窗上也可以看見像是血噴濺上的痕跡。理解了血液噴濺的方式跟速度感造成的痕跡有所不同,看著這些證據,我彷彿可以想像出屠村當時多數無辜的村民是如何被連發的子彈打中,或者是接近戰被刺刀劃出深深傷口最後導下身亡,一切都是如此歷歷在目...
*
走過了村口破舊的籬笆、幾間頹圮的稻草屋、繞過應該是聚落中心的水井、順著路的盡頭來到一間用磚砌出兩層樓的房屋,明顯較其它建築來的講究許多,窗戶還用了粗布做出像窗簾般的樣子。雖然比不上西式建築的花俏裝飾,但可以判斷應該是村莊內的仕紳或有力人士的居所。
前哨踹開大門,木製的門框被強大的力道震落不少碎片。
屋內陳設看來並沒有受到太大的破壞,從外面看來像是粗布的窗簾仔細一看還用各色絲線繡上了花鳥圖案,木製的桌面也不是隨便釘出來的板桌,而是原木橫砍而成,富有中國風味的紫砂壺還擺在紅漆的托盤上。往二樓的扶手也刻上了裝飾的花紋,很是費工。
推進到二樓上時,11人的小隊已經只剩下4人。被拉長的隊伍隱約讓身處一樓的我有點不安,這種情形不管是二樓或是外面有人埋伏,對大家來說都是難以應對的棘手狀況。只是身為後援的職務又不便干涉命令,只能警戒著任何一絲風吹草動,一邊等著下一個指令。
突然、站在門邊的霍金斯似乎察覺到什麼變化,踩熄了叼著的菸,邊往窗邊走去邊提起槍來瞄準。
「太安靜了。」他像是在跟我解釋地低聲說。「樓上連腳步聲都沒聽見,外面也沒有任何聲音,也安靜的太不自然了。」
除了約翰外、同是新兵的伊姆雷算是愛講話、有點聒噪的人,完全沒有人聲、甚至連風聲、蟲鳴鳥叫也幾乎都沒有聽見,的確是有點異常。
就在往門邊走去的同時,突然傳來軍靴踩踏在泥土地上的悶聲,伊姆雷黝黑的臉向我正對而來,抱著步槍的手懸掛在帶子上,活像被當成是三角巾再使用。
在心裡偷偷鬆了口氣,我放下了朝外指著的鎗桿。
「搞什麼啊,伊姆雷,把槍背好啦,要是被看見你又要被罵啦!」
倏地一道矮小的人影從他後方衝進來揮下銀亮的刀柄,還來不及理解情況,憑著本能舉起的手臂已經被劃破一道彎如長月的傷口,接著往我面前擠上來,刺中我的左邊鎖骨下。
「操!」霍金斯轉身迅速開槍,被擊中頭部要害的是個身形約莫140幾公分,看來還只是個十幾歲出頭的青少年,穿過腦袋的子彈打在牆上留下噴濺的血跡和混濁的腦漿、少年的屍體就倒在我身上,額頭上的彈孔鮮血汩汩流出,把軍綠色的衣服染成深色,我驚嚇地掙扎而起、向後方退開時。
「喂,不要發呆、快救人啊!!」
霍金斯粗曠的聲音將理智喚回,我才注意到伊姆雷胸前一片濡濕的並不是汗,來源是喉嚨上的刀傷,粗暴而俐落畫開的傷痕深的幾乎快看見被割斷的聲帶,黝黑的臉色也因為失血過多看來變成奇怪的黑灰色,眼瞳也已經開始放大。
深知為時已晚的我只能將他拖到樓梯邊,扯開他的衣服塞在傷口上。
慣用手和肩下的刀傷造成的影響相當大,再加上仍驚魂未定的心跳,幾乎使不上力。
直到他身體停止抽搐後,我脫力的攤在一邊,無法止住沾滿了黏稠腥臭血液的雙手顫抖。
*
「外面的人大概凶多吉少了,你有什麼打算嗎?」霍金斯用強而有力的手臂將我拉到身邊,指示我從對角線注意相反方向。
抵住窗框邊的他用銳如鷹般的視線掃射所有能見的範圍、一個換過一個的搜索著任何可能躲藏敵軍的角落。
我雖然也跟著仔細確認,但在再次確認一樓屋內各個地方後仍無所獲。
缺乏了地利之便,雖然在側面小房間的八角窗看見兩把掉在地上的美式步槍,便沒有再看到任何人影。
「越共很習慣在叢林戰跟挖地道之類的小技倆,如果不是注意到我們進了村子來圍攻、就是我們闖進了對方的據點而不自知了。」
「嘖,一路上這麼順利都是為了降低大家的警戒嗎...」
再無法確定外面究竟有多少敵軍的狀況下,霍金斯提議了往樓上前進。壓著嗓子向我解釋:「雖然樓上不見得安全,至少視野會比現在好一點。」他拍了兩下單肩上長型的背包,笑的苦澀。
「運氣好的話,長官已經發現異狀,所以才沒有動靜;運氣不好的話...我們大概就跟伊姆雷一樣,要榮譽歸國了。」
榮譽嗎...?
伊姆雷的死法和什麼英雄、榮譽之類的形容實在相去甚遠,更不用說臨終前絕對的痛苦、從那雙眼中收縮的瞳孔散發出極度的恐懼...
擦了手心分泌的汗液、我重新握緊保命的槍桿子,深呼吸。
不管怎麼樣,都不想死在這裡。我的人生,不應該只有這麼些年就畫下句號。
*
霍金斯附在耳邊向我說明上樓之後應對的各種可能性,在講到一衝上樓就被單手拿著AK47、瘋狂囂張笑著的越共給一發打穿腦門的可能性時,甚至還故作輕鬆的用手模擬著開槍的動作。
「雖然現在說不太吉利...要是我死了,記得幫忙帶回去給我家裡人啊。」
他邊說邊拉出銀鍊,上面除了被油水印成霧面的軍籍牌之外還扣著一只小巧的金圈戒指,中央鑲嵌的是不到50分、偏黃的鑽石。
「不是什麼高級貨,但是也是我努力攢了好幾年、準備迎娶她的戒指。在軍隊的這幾年,她無償的幫我照顧家裡...就算死了還是要給人家個交代。」
「這樣說的話...嗯?...奇怪?」我拉出自己貼身的項鍊,卻發現總是不小心纏繞在一起的金銀鍊子不知何時只剩下金匣子而已。回憶倒轉,突然想起了自小教堂和她分別那一夜開始,好像也不曾再去注意過銀鍊的存在。
「......我好像把軍籍牌搞丟了...」
面對霍金斯瞠目結舌的怪表情我只好困窘的抓抓臉,口頭向他報上了自己家鄉的地址、一邊拉出了金匣子。「這是我母親的遺物,至少也要讓它回到家裡才行。」
我們像個男子漢的壓抑住心中的恐懼,互相交代了後事。
「準備好了?」他低聲的問,目光盯著上樓的階梯。
「嗯。」我嚥下了因為緊張而加速分泌的口水,點了頭。
我亦步亦趨的跟著霍金斯,除了採低姿態靠緊牆邊往上、卻又不能發出任何聲音的動作對肌耐力是一種挑戰外,周圍的空氣就像凝結了一樣,除了自己的心跳聲外幾乎沒有任何聲音,一滴汗水從耳鬢滑進衣內,短短30階不到的樓梯簡直像走了一世紀的久。
*
樓梯的盡頭是一扇厚實但上面的漆已然斑駁的木門,霍金斯回頭和我對上眼,示意就和剛才的計劃一樣,為了避免緊張造成的失誤,由經驗豐富的他打頭陣;缺乏實戰經驗但打靶練習總是很認真、小時候也曾經在露營的時候獵過小動物,移動狀態下準度仍有一定水準的我則做為後援。除了掩護之外還得注意後方的狀況,真到萬不得已的時候,至少我是在戰場上不管是敵人或己方都需要醫生,做為戰俘的生還率也比較高...
絕對不行、絕對不行像剛才一樣慌了手腳,這是不能重來的...!
我往前靠了半步,側過身舉槍來瞄準越過了霍金斯前方、門框內的範圍,在心裡告誡自己。
接著,霍金斯大動作的用粗壯結實的右手臂,用身體的重量力道撞開了門扇,從縫隙之間我看見兩個人坐在中間,像是在休息似的衣衫不整,被撞擊聲吸引而轉身但已經來不及躲藏...
隨著M16跳躍式清脆的槍聲響起,硝煙刺鼻的味道充斥鼻腔間,房間中央的兩人大叫著怪聲後倒地,鮮血從身上蜂巢似的槍傷流逝了生命。
踏入房間的我和霍金斯警戒的透過覘孔掃過全室。
突然間,從右方的小房間衝出一個握著刺刀的矮小人影,還來不及看清楚、手指的反射動作已經扣下板機。自動步槍的好處就是沒有正確瞄準也有極高機率掃射到敵方...人影倒下後我才看清,帶著濃濃殺意朝我們衝過來的只是一個年約12、13歲的小男孩。
「是...是個孩子...」我克制著難以平復的呼吸聲,艱難地開口。
「不,那是敵人!」
一瞬間我手上的槍幾乎要脫手,但霍金斯扳過我的肩膀,阻止我向小男孩衝過去。臉上帶著和平時完全不同、冷靜兇狠的表情。
「醫生你一定要習慣,在戰場上任何帶著殺意的人,都是敵人!」
*
霍金斯的話是真實,和我的感官從外界讀取到的所有訊息相同。
但身體的反應也是真實,在相互矛盾之下,我的手指停留在板機的位置,看著男孩沉默的死去,一切都是無動於衷的結束。
在我還沒回神之際,周遭似乎又多了不知從何而來的其他人。
男人惡狠的咒罵聲迴盪在耳邊,混合著規律的槍擊聲,又是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其中兩個一樣拿著刺刀、另一個則拿著眼熟的武器,在他擊發之前瘦弱的身體就隨著重力的引導倒下。
落在地上的槍身上有著粗糙的刮痕。是約翰曾經拿來說嘴過、用小刀刻上的記號。那張年輕有朝氣的臉總是嬉笑著說這樣可以讓他在一堆槍中迅速找到自己的...
「混帳東西...全部都只是小鬼嗎...操!」
抬起頭看到他滿臉的汗水、用手臂擦拭著的粗魯動作將偏深膚色染得汙濁,複雜的眼神在對上我時流露出無奈和責怪;責怪著我依舊下不了決心。不管是殺人或是救人,我什麼也做不到。
「...醫生...你...嗚啊啊啊啊!──」霍金斯的話被自己的叫聲打斷。
往前方倒下的結實身體硬生生往頭上砸來,被撞倒的瞬間我看見兩個孩子在他後方,一個手中握著滴血的刀,繼續將霍金斯的小腿割開成一道道深可見骨的痕跡;另一個則長得異於常人,外凸的眼球沒有睫毛、光頭大得不成比例,少了一隻的耳朵位置還滲著鮮血、牙齦有一半暴露在外。他踩上霍金斯的背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裂開的嘴像是在笑。我最後記得的畫面是高舉的雙手握緊著刀刃,毫無猶豫的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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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恢復意識的時候身體相當地疲憊。
肩膀被轉往後綁住,先前的傷口被拉扯得滲出血來、循環不順造成手腕痠麻;脖子被綁了粗捆的麻繩、背後則是方形的柱子,粗糙的質地喀得背脊發疼。
從陷入渾沌之中的五感逐漸清晰,但我選擇不睜開眼睛。依照透過眼瞼的強光,如果不是光線真的很強,那就是空間非常狹小了。
嬉笑聲、金屬互相碰撞的聲音、衣料摩擦的聲音、腳步聲...
根據接收到的資料周圍大概有4至5個人,年紀大概是變聲前後的年紀,像這樣的組織除了他們之外一定還有其他大人,雖然不清楚原因但是應該不在現場。
我無法從語言之中理解意思,只好憑藉著線索判斷。
突然、談笑聲停下了,一個沉重的腳步聲靠近,駐留在我前方。
一盆液體由下往上潑,嚇得我睜開眼睛,嗆入鼻腔的不適引得我一陣猛咳...這是燃油的味道。
在我會意的瞬間,一隻赤腳朝我臉上踢來,踏住側臉不讓我看清他和周遭環境。
「我聽這些小鬼說抓到美軍的時候嚇了一跳,原本以為發生了屠村的事情,短時間美軍不會再來了...沒想到這麼不要臉,自己趕回來送死啊。」
「美國佬,你的同伴幾乎都死了,你看------」
他抓了一把銀鍊在我眼前來回晃動,沾著腥臭味、氧化過後分不清楚是髒汙還是血液的,是刻著大家姓名的軍籍牌。
男人用著不順的英文說著、收回了腳,將一條一條的銀鍊套到我身上。
「你也不用太傷心,等一下就可以去跟他們會合了,只要蹦的一聲,火藥爆炸的烈焰就會來迎接你。」
*
隨著那夥子人離開的腳步聲,寧靜的恐懼緊接著圍繞四周。
垂著頭看見胸前的軍牌,同僚的臉一張張浮現在眼前,油料揮發的臭氣混合散不去的血腥味令人作嘔,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劇烈的譜成一曲無法平復的哀痛。
可能是到了這種時刻,比平常更加澄澈的思緒將過去的經歷快速剪輯成跑馬燈,畫面突然停留在衝上二樓之前的某一幕。
我還記得最後和霍金斯的談話,我們互相託付了後事、然後放手一搏...
倖存的人應該做的事情不應該是在這裡放手。
一瞬間的意念讓我蓄起生存意志,開始用力的扯著綑綁手腕的粗繩。
所幸抓到我的只是些孩子,力道不足以將粗製的繩索捆緊,在確認聽見樓下的門被甩上之前我已經拉出一個小圈,只要發揮所學、稍微讓手骨移位就可以掙脫。
偏偏隨著開始向上飄散的灰煙對身體的影響比我預料中快上許多。
到雙手可以自由活動時,火光已經燒到眼前,肺部盈滿燃燒不完全的高溫氣體,缺氧的狀況逐漸開始影響腦部對身體的控制力,解開腳上的繩結時手指無法靈活動作和站立時成了黑幕的視線阻撓我逃離此處。
樓下已經成了一片火海,深怕敵軍還在外面的我只好繞到屋後方向一側貯藏室,透過跟肩膀寬度差不多的小窗探頭再三確認後,從那裡翻了出去。
沒有任何武器和物資、也失去了同伴,經驗不足的我憑藉腦海裡對副官保管的地圖上、小教堂到此處的路線記憶向前狂奔。
快速穿越過的小樹枝不斷畫傷身體、疲憊的雙腿不知道跑了多久,再被一根礙事的樹根絆倒的我躺在凹凸不平的泥土地上,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
曾幾何時,總是在柔軟溫暖的床鋪上醒來,窗外的陽光透過窗紗灑進室內,帶著馨香的氣味...
跌倒後緊揪著貼身的金匣子,被互相糾纏的銀鍊沉甸的重量壓得喘不過氣,無法抑止的苦痛逼得我淚流滿面。
村子的方向傳來燒焦的氣味,潮濕的空氣也更加凝結。
因為身心太過疲累,縱使那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惡狠狠地打在身上也無動於衷。
直到在一片泥濘中回神,全身濕透狼狽,卻帶走了我身上的煙硝和血腥味。
就地抓起了一枝樹枝做為輔助,我持續向小教堂的方向前進。
肩上的傷口隱約再發熱,空腹的飢餓感和唇舌的乾燥的程度,從進入村子到現在應該已經過了兩到三天之間。為了維持體力,我靠著小水窪的汙濁積水裹腹,血糖的低下讓我只走一小段路就感到心跳加速、渾身發燙、眼前發黑,體內的水分就像要逃離一樣,拼命從毛細孔內鑽出,蹣跚的腳步卻依舊倚靠著意志力在行動。
腦海中開始回憶起臨行之前父親說的話,一種複雜的愧疚感在心底萌生。當初棄之如敝屣的忠告我不當一回事,如果能回家去的話...
只要再撐一下,只要到那裡,至少還有她...有離開時留下的飲水食糧跟一些藥品可以處理身上的傷口、可以活下去、也可以回去、回到那個熟悉的、在無數次夜深夢境中出現的家...
活下去?
「... ... ...」
在那熟悉的位置,被樹林圍繞著一片平坦的腹地中央,雖然破舊卻是彩色玻璃的歐式小教堂,只剩下如焦炭的斷垣殘壁。
走過燒得只剩門框的入口,分不清究竟是什麼所組成的人形,彎曲著倒在各處。
莫名的指引我的視線停在大概是原本地窖的位置,套在側躺的一具殘骸上、沾滿塵灰,黯淡的銀光珠鍊。伸出微微發抖的手指解開、抹去灰燼,映入眼內的是刻著自己名字的軍牌。
*
回到仁川的據點之間我無法對其他人說出自己的經歷。
從美萊村屠村的悲劇後增加了直升機巡邏的次數,因此而幸運獲救的我,被發現時癱坐在焦黑的屍體之間。
被拖上直升機後救護兵邊包紮我的傷口,一名隨機、戴著眼鏡的老兵說著加重嗎啡的劑量之類的話引起我直覺的質疑。
「你不是因為傷口很痛才哭的嗎?」
準備好止痛針的小兵用棉花壓住注射的部位,一邊拿出乾淨的綿布替我擦去臉上的土塵,我才發現自己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淚流滿面。
週圍的人對留下來的我很包容;也很關心。關心戰場上的動態,我們是怎麼受襲、敵人的結構跟戰術大概是怎樣等等的問題排山倒海而來,但我始終不發一語。
從出發、小教堂的邂逅、同伴的死去,逃出來的經過到只剩下我一人倖存...
我無法說出這些,也無法去回憶。
傷口的感染讓我昏睡了好一陣子,原本甚至以為可能要不行了而被送回國內。
結果站在家門前,尤莉粉嫩的臉上如大雨傾洩的淚珠毫無保留的被我的衣衫吸收,留下深色的印記時,原本疲軟的雙臂還是生出力來將她緊緊擁住。
我,還活著。
還有要保護的、很重要的人。
所以我必須活著。
靠著這樣的想法積極地治療傷口,逐漸恢復健康的我在完整未曾移動分毫的房間,透過鏡子看著自己。
頭髮長了一些、瘦了一些,黑眼圈沉重的掛在眼下,皮膚的顏色蠟黃。在皮囊改變之下,我的心境也不同了。
找了個小盒子把隱瞞著偷偷帶回來的軍籍牌給放了進去,連同自己的一起,拿了張泛黃壓線的信紙,用萬寶龍鋼筆寫下潦草的字跡後緊緊封住。
深埋在庭院小角的位置,我用一株白色的玫瑰悼念。
悼念那些讓我體驗生命重量的一切。
*
(後記)
療養的生活平靜而安穩。
在尤莉的細心照顧下,我的身體逐漸恢復、只是在肩上的傷口無可避免的留下慘烈的疤痕。換繃帶時,她看著醜陋的疤痕,含在眼眶中的淚水再滑落前被蔥指輕柔揮去,笑得像從來沒發生過一切似的。
「哥哥能平安回來對我們就是最安慰的事情了。」
沉默的父親並沒有激烈的怒罵歷劫歸來的我,只是給了個結實的擁抱。
比父親高出許多所以看不見表情,但肌肉的顫抖和蘊藏其中的激昂卻被我一字不漏的聽出。
回到正軌的生活,我抽了空到大家的墓前致上一束優雅芬芳的百合,細數我在這段期間犯下的過錯;到珠寶店買了個負擔的起的鑽石戒指,到霍金斯的家裡轉交給他親愛的芬妮。我沒想到芬妮已經懷了四個月的的身孕,臉上憔悴的神情代表她已經從軍方得知霍金斯身亡的消息,看到我轉交的戒指,她潸然淚下,幽幽的自言自語,埋怨著她還沒告訴他懷孕的事情,早知道就應該告訴他。
戰場上,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因為我的婦人之仁,才造就這場悲劇。
短暫回到醫學院的期間,在聽說了某些支持越戰的學生將我視為和越共激烈抗戰、負傷卻將戰地消息帶回基地的英雄人物時,我迅速決定再次離開。
既不敢向眾人說明過程、卻又在心底自責自己的錯誤。站在大家的衣冠塚面前時,我充分了解到自己不是英雄,只是個怯弱的倖存者。
這種領悟來的太痛苦也太壯烈,但刻骨銘心。
直到許久之後,仍如噩夢一樣縈繞我的每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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