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個工程結束,快速混亂的列車忽然陷入急凍,引擎不熱,一直發車中。在台北行走,我常想起2046裡的機器人,我知道自己需要很長的時間容許一個人進入我的生活,我需要很多的空白才能消化一直被輸入的信號,我懷疑我的真心已經衰竭,需要另一個十年才能流下坦白的眼淚。我在人裡談笑、裝瘋賣傻,而真實的自己其實活在另一個時區,好像在另一個世界。但我的身體一直企圖告訴我,她感到迷失,她在夜裡老是徘迴,早晨變成中午,或春天變成冬天,失眠,失調,找不到對的時間,她無法對時。我只好試著幫她找到答案。
ㄧ年又好幾個月,回到之前的瑜珈教室,電腦裡還有我的資料,重新入籍,不免要有一些手續。可以看見新教室拓遷更大,當初隱匿低調的入口,宛如鬧市裡隱遁的避難所,現在電梯一開門就是接待櫃台.多了電腦設備和更多的海報說明,少了燭光和熱帶植物,歡迎我的人不再看著我的眼睛。我坐著等候和我通過電話的Miss B,電話裡她的聲音低沉,帶著南部的口音,什麼樣的人該有這樣的聲音?哪一個是Miss B?人來來去去,時間停在窗外一直消褪的陽光,一點兒也不動。我再回神時,看到眼前的黑衣女子,笑容沒什麼信心,應該是Sales,還好看起來誠懇,應該說,我感覺她有一種誠實。
但是,她畢竟是Sales,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Sales」已經是我生活裡「不真實」的標籤,即使我一向規避「標籤」,這時候我發現自己只是對標籤沒有察覺。
更專業的手續,還要簽署一份沒有重大疾病的表格,我漫不經心地問,什麼是重大疾病?
「就是心臟病高血壓之類的..」
「那精神病呢?」我一直想知道。
「人不多少有一點嗎?」我抬頭看眼前的這張臉,不白晰也看不出年紀,眼神有點落寞,雖然看起來和氣精神而專業,
「妳好嗎?」我脫口而出,好像錯按了一個開關。
「不好。」她卻笑了。我們聊了起來,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
這裡是有點兒變了,不清楚是專業還是商業,但是,在這個面對台北的大面窗階梯似的座榻上,身旁的石頭堆裡落著幾株闊葉的球根植物,陽光在這裡漸層,不知道為什麼,人容易卸下武裝,多了一點柔軟,感覺得到真心。「我剛剛看到妳,就好想跟妳說話。」這時,我也相信Sales的真心。
我決定像人一樣生活,但我一直沒有辦法往人多的地方去。像人的我依然低迷。夜裡異常清醒,白天酸痛恍惚。我懷疑空氣裡不明的病菌,飛孢似地落在我的身上,跟著我回家,落在我的沙發和床上,植入我新長的肉裡。一天請假,我在陽光中醒來,發現全台北的人都在工作,於是我放心地出門,去了一趟熱瑜珈。
報到、放鞋、借鎖,不熟悉和熟悉,ㄧ直在我的記憶體裡交替。往更衣室的走廊上,經過教室時,已經有人伏臥或仰躺在瑜珈墊上,幽暗的光裡,角落裡竟有棵熟悉的多肉植物,不知道為什麼,我開始安心。新的老師,新的同學,不熟悉的臉,表情都很堅定專注,教室裡都是人,但是人都在自己的泡泡裡, 我感到安心。逐漸升高的溫度裡,醞釀著一股啟動中的安靜,我忽然看到眼前的鏡子,是我,我覺得陌生。我在這裡做什麼? 越過我自己的身後,戴著假睫毛和顯然衣服太小的胖胖妹妹,在鏡子裡對我羞赧地笑著。她一定是新生。
一樣的瑜珈,不ㄧ樣姿勢的連結,「左手繞過右手,右腳繞過左腳...」我的手在前面交叉了一會兒,好像失去了方向,我發現我的身體右邊很喜歡搶過左邊,左邊很慢卻很柔軟,我一直在尋找我的呼吸。我忘了肚臍下方三公分的地方是吐納的核心。我忘了可以用手臂的兩側,感受室內的熱。我忘了吸氣時伸展,吐氣時開放自己的身體,我忘了自己可以是一朵呼吸的花。
「妳要相信自己,找到自己的核心…聽妳的呼吸」熱裡的聲音,彷彿是一種催眠。催眠之中,我被喚醒一種察覺。我發現我的肩膀和脖子是一對情人,不相愛又分不開,我發現我的左腳有帕金斯症, 我的腳指頭抓地越深,就越高越穩。我發現,不ㄧ樣的是,我竟然可以輕鬆地完成駱駝式,那個我以往非常抗拒的-180度拋物線,「這是哭泣的駱駝」每次老師要我重做一次,我都會哀嚎抗議。我發現,現在我竟然可以輕輕地讓身體翻仰直到我看到天花板上,有一處油漆顯然補得不太均勻。
「不要怕,懼怕讓妳的身體僵硬,….怕,讓妳受傷。」
我發現,肢體裡充滿生活的喻意。在躺下休息的那一刻,我聽見自己大口地嘆氣,而我的身體完全接納而容許休息。
這晚,我身體裡有些東西和汗一起消失了。回家的路上,我站在安全島上等著新綠的秒數,望向對面等候的車流,這條路變成了河,我好像就要上岸。在小學旁的樹影裡,我又看到自己。我在那條人行道上走得很慢,走了很久,看到我的影子,疊過一棵又一棵的樹,聽到路燈下一對男女兩臉相對,
「就睡不著一直在床上滾來滾去… 」,穿著學校運動服的女生,一臉仰望的幸福,看不出失眠的樣子。「是ㄡ,那妳有沒有拉上窗簾?」男的聽起來心疼,但他的手在她的背來回。
我趕緊加快自己的腳步,我察覺,我的感官鮮明,卻打擾了入夜醞釀的私密,而我的核心裡還有一股出世的呼吸,手上還有清涼的礦泉水,一路還有新鮮的夜。我發現我喜歡這樣的乾淨和清明,不是熱烈和華麗。等我一回到家,開門時,貓從沙發上打了一個哈欠,伸長了身體,一個完美的貓式。而我,忍不住下課似地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呼吸,大口呼吸,夜裡青草味的空氣,我發現,我喜歡這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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