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一直下雨,我試著整理拍紙簿裡的文字和照片,因為我擔心大多時候記憶是情感的騙子,只留下有選擇的真實,剩下模糊或空白。我擔心,部分真實,也是謊言。
我在前往沙漠前,經過半天的飆行,在吐澤( Touzer ) 攀爬高山綠洲,扭傷了腳。腳傷痛至整個小腿,『如果古時候旅人受傷了,會有救護車嗎?』我自己跟自己說。身體的痛苦和快樂是相同的曲線。
所以我說,現象不見得真實,我最悲慘的日子,也最快樂。
於我,那天才是屬於沙漠真正的聖誕節。因為杜茲( Douz )的撒哈拉沙漠節是遊牧民族一年一度最盛大的慶典。傳說中自負的貝都因人會帶著他們的駱駝隊和各地的遊牧民族都會到此會集。見過紐奧良的嘉年華,我記得歡樂裡多少融合混亂和危險。但我在這裡感到安全。這裡的人害羞愛笑,對東方人充滿好奇,雖然擁擠,但是我可以感受人和人之間尊重身體的距離。
空氣裡瀰漫著香料和炒花生的氣味,還有歡樂和歡樂,還有歡樂。跛腳往看台走去時,我好快樂。
遊牧民族的驕傲應該是走向那個競技場吧? 我驚訝那只是一個面對沙漠的看台,而部族們在沙漠的遠遠另一端搭起帳篷,就像我們的選手休息區。
看台上站滿了人,在人山的一角落的凹陷,走近才發現是穿著傳統服飾的老奶奶搬把椅子端坐在那,前方的人群擁擠,她到底看到什麼了嗎? 我在人群裡越是鑽動越可以了解,這個慶典在他們心中的意義。每個人都來了,每個人都來看獵犬競捕兔子,鬥駱駝,飆騎技…。
說到鬥駱駝,那時我跛著腳硬擠在人群之中,總想突破人牆到界限得最前面,一個年輕的黑人不知為什麼從在看台時就一直跟著我。我後來才知道,他是要保護我,因為似乎一個女生單獨行動是不可以的。雖然我一直用英文跟他說,不用擔心,我可以的。他用法文說什麼我不懂,只跟著他的手勢知道他一直很努力幫我找一個可以照相的位置。
好不容易擠到一個位置是就在圍欄旁,我身邊幾個少女一直盯著我傻笑,一個老人家不直叨念些什麼,少女邊聽邊對著我吱吱笑..我不安地用英文問,是說我嗎? 『Never mind them..』忽然一句英文讓我轉頭看著這個黑衣蒙面只露出眼睛的女子,應該是什葉派的吧?她的黑衣和眼睛經讓我震懾。
老人家在耳邊的不明旁白和少女的笑一直讓我分心,忽然黑衣女一把攬我向前,『 Look! Camel combat! 』專業說法鬥駱駝,白話文駱駝打架,我看到的是,天啊,駱駝會相撲啊!
後來好心黑人一直要領我攀上遠處最高的消防車,暫時殘廢的我,擺手說”不”時回頭已經找不到美麗眼睛的黑衣女子了,我有點失望。揮手離開好心黑人後我看到一些人開始攀過欄杆走進沙漠,不管腳痛我也硬是撐上欄杆,抬頭看到一個好帥的警察正看著我,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卻忽然笑開了,輕輕用手勢跟我說,攀過來。我像越獄一樣往沙漠直奔。
穿梭在不同部族之間,我像小孩走進糖果店。幾乎沒電的相機,也不知如何拍起。這時,好心黑人居然又出現了,他只是來說再見,還要我幫他照張相。在我的拍紙簿上,我看到他的字跡和名字,Lafi, Barka和電話號碼。他讓我騎上了公主和勇士的白色駱駝。
散場了,競賽的部族們消失得很快。我很喜歡一個對貝都因人的說法,他們在沙海裡迂迴,往地平線前進卻沒有目標,歸期飄渺。但他們有集體生理時鐘,無論如何明年會再帶他們回來。節慶後,他們迅速起程往沙漠裡去,因為他們的心靈屬於撒哈拉,勝過綠洲。 人潮散退,我終於看這個面對沙漠看台的全貌,夕陽在我身後。勇士們退場,樂手和表演者在場上逗留,小販一直跟著” One Dinar! One Dinar!” ( 一塊錢, 一塊錢,)。 我也才意識到腳的抽痛,卻站在那裏快樂得不知道該怎麼辦。
太陽下山了,這時應該是下午五點半了吧。這是我對這裡時間的認識。回到車上,我快樂卻希望獨處。我在約旦丟了手機,一向依賴手機計時和記錄,一向獨來獨往,需要配合團隊對時行動,我感到非常困擾。丟了手機的第二天我像是穿錯鞋;第三天,我陷入一種渴望隱形的憂鬱;第四天,就是這天,當車子往南奔馳,我看著地平線一路延長,自己像在線外的一點。原來於我,脫離舊有的框框不是跳躍,而是一層一層的剝離。緊依著人群生活,到底什麼是合適的距離? 我在車裡向窗外的微笑揮手,他們怎會知道自己的眼神和笑容留在我心裡的記憶多麼美好?
現象和真實的差距究竟在哪? 現象在別人的眼裡,而真實在我們的心裡。而我們心裡有多少真實?
現在我相信,那在於我是否願意讓一切如何走進靈魂最柔軟的一處。
我心裡的真實,是那一刻在沙漠場上我快樂得隨著繞行的人馬和駱駝旋轉,遺忘了很多顧忌、很多自己,也遺忘的我的腳。我覺得自己像個孩子 。
走筆至此,我安慰的是,現在我的腳依然痛,像那時的快樂一直跟著。夜裡這些記憶都成了成線的點,一切都不重要了。
( 關於杜茲撒哈拉沙漠節的亂拍照片,已在相簿 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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