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很早以前，那株不知名的梗類植物便存在了；不曉得何時，種子掉落在前院的角落，要不是應孩子的要求，也難有人去特別注意牠了。
這種生長在溫帶的梗類植物不耐風雨，導致容易枯萎，就算定期澆花養殖或植物本身充滿了生命力，由於過度緩慢的成長速度、土壤的品種等問題，造就牠曇花一現的宿命。
「這種雜草應該是到哪都能長的好啊，我都有給牠澆水還是長的很慢耶！好像都沒有長高，姑姑。」孩子為了交學校的自然課作業天天盯著牠瞧。
「妳都偷懶不天天來看牠，怎麼會長的好呢！」我對小孩講話語氣顯得敷衍；經常要回答根本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問題，實在是很為難，為了維持長輩的尊嚴還是要硬說出一番道理來。
「沒有啦，我都有按時澆水耶，寶特瓶也都剪好了，班上同學都交了，我會被老師罵。」孩子用尺頻頻測量牠的高度並抄在筆記本上，哪天等牠長大就要帶去學校見光。
我覺得養植物要靠一點運氣；有時栽培一朵玫瑰，天天換水、剪枝或使用一些小技巧，還是很難開花，就像很多事情很難尋得真理。
孩子還是很認真地觀察著，撥弄著剛雛型的葉子像是小小科學家。
我很少與小孩待在院子裡，這是第二次，也是被硬拖著來的，大部分的時間我都留在房裡持續封閉的生活作息；孤單的看書或不留心的想起一些以前的記憶，或倒杯水邊上網寫字，音樂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不切實際的活著，放任自己漂浮，與外界畫上清楚的界線，但也由於這樣，孩子更容易在房間找到我。
「睡相這麼難看，以後駝背就知道！」在醫院的摺疊床上我依舊曲著身子睡。
「媽，你沒聽過反樸歸真喔，我這種是回到胎兒在母親子宮裡的樣子，書上是這樣記載的。」邊出個歪理亂謅後，身體彎的更緊了。
「丟人喔，等會護士進來就看到妳真醜！」
「跟她們沒關係吧，我覺得這樣舒服就好。」
爸又睡了，我抓著床上他枯枝的手，臉撤一邊面向床塌，和空中二罐相連的點滴競相速度，鼻胃管攤在枕上，藥罐高高低低的排在後面陪襯，我跟爸爸間只隔著鐵床欄，呼吸器的聲音很大，嗶嗶聲敲擊著整個病房，我卻感到無比安靜，握著他，我就捨不得翻身了，像是二個病人相依為命，如果生命垂危的逼近讓人恐慌，這樣的姿勢感覺像依靠在巨石般安穩，踏實。
在醫院，他就一直陪著我，我常忘了誰是病人。
「爸，我最近在家一直失眠，都到凌晨快四點才睡。」
起身吻了他的頭又返回原來的睡姿，小時後就是這樣靠著爸爸睡著的；爸抱著小小的我講故事；我只是恍惚記得有關獅子老虎的故事其他全忘了，而國小到國中爸像是蒸發了一樣很少見到他，高中拼命熬夜趕繪畫作業時他睡了，踏入社會工作時才有清楚的交集卻彼此忙碌，而現在爸病了出不了院，大家都有點閒情了，潛意識中好像一直等著這一天的開始，跳耀，想到爸前幾年能走路時。
「爸，今天提案又沒下文，我看繼續說服總經理有點難了。」
「你就是太直接了，先慢慢再跟他好好講…..就這樣，爸爸當你的靠山。」
趴在玻璃桌上瞧他爸得意的臉，開心得像貓咪鑽到他腳下樣，又像公主一樣神氣。
「爸，我倒杯茶給你。」
「不用不用。」他自皮椅起身，取了安全帽與機車鑰匙出門，瞬是消失在我們的談話中。
記憶中的爸爸一直讓我抓不著；最清楚的是現在在病塌上，我們卻還是背離著，並起了很大的一段距離，我卻是無法靠近他。這不是我的世界嗎？生命的全部嗎？為什麼要離他遠遠的企圖想要忘記他？
這是擺平自己的藉口，像是依附在羽翼後的雛鳥不肯反巢並慣用一些藉口；不願、不要、拒絕、否認、反芻、解離它，用了多少方法掙扎，到最後終究是蒙上眼睛，遠遠的蹲在角落。
我深黯自己病得不輕，並婉拒外界供應的糧草，杵著不動拒絕長大。
自行斷炊是我唯一的出入，在承受不了時裹得自己密不透風。這種疾病無藥可治，白天晚上都感到疼痛，卻也像是一種癮般戒不了；每當孤單時、即將黑夜的黃昏、深夜、極度亢奮、醉酒、或快樂瘋狂時就會無端地發病！但這種病幾乎沒有方子可以醫治，即便服藥卻像嘔出的汁液搞得全身脫水乏力，坐立難安，步行蹣跚，躁熱之後冰涼難抑，就這樣翻滾著與安靜地哀嚎、攪動，天天無限制的延伸。怪的是，病有些起色卻不能讓我開心；應該說患者寧可繼續病下去，像是深怕哪天病癒就得單獨行走放棄柺杖，病癒必須裸身前進，恐懼獨行後一不留意跌得血肉糢糊，骨幹盡散。
健康對我有害，我寧可糾葛在病魔的掌控下享受劇痛，也不想好起來了；就像那不知名的溫帶梗類植，拒絕飲用澆溉的水，陽光的照射或養分，深怕出落枝葉後難以獨自長大。
病如果不好，我們就可以成為永遠的命運共同體了。
如果你是我的全世界，我的病癒對你而言沒有意義。這種自我矮化的病、驕傲的病，肉體枯竭的病，身心崩散如何康復？這樣拒絕長大的堅毅，隨著病體天天衰敗、孱弱下去，像是萎縮的侏儒，畏懼成為巨人的恐慌，驚駭於高聳的世界後只好維持著爾等高度，藏匿在角落的角落裡。
「人生是段段不同的命運與道路，我們與長輩都有各自的人生過程誰都參與不了誰；他們當時騎腳踏車渡過青春年華，我們上網或是討論時下的八卦新聞或有趣的時尚話題，但我們交會過並且親密接軌成就美妙的親情經驗，溫暖彼此，可是我們皆會走完各自的人生旅程，留下回憶的印記，這永恆的紀念，哪天我們的下一代也是這樣繼續完成他們的未來。」
這種自我對話我不間斷的練習，卻還是痊癒不了自己，病痛依舊，跛行著前進。
「恩，我現在過的很好，真的不必擔心啦，我走出來了！」牽著那孩子，邊用手機回覆所有的關心，我很虛偽。
穿過院子走出了大門，一樣的晴天，孩子拿著作業本露出甜甜的笑。
庭院角落的綠色植物葉托朝向我們，仍靜止不動凝視我們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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