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自台灣光華雜誌,2007年01月092頁
唉!
讀完只能這樣深深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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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喪子,人生不可承受的慟。
三年多前,作家黃春明的么兒國峻,將自己三十多歲的青春面容掛上繩套,不再回來了。
這些日子以來,外界看到的黃春明如常演講、寫作、編寫兒童劇,甚至更加賣力。但是另一個捨不得孩子的黃春明,卻在一夜間花白了頭髮,掉了十幾公斤的體重……
國峻自殺的那天,黃春明在花蓮講課,關掉手機的黃春明並不知道家人正急著聯絡他。
下課後,黃春明不知為何挑了一條不算路的小徑要走回宿舍,半路上摔了一大跤,心中有點悶悶的。
在得知消息後,無法置信的黃春明奔向駕駛座,在大雨中開始狂飆超車,從蘇花公路到北宜公路,飆過清水斷崖,飆過九彎十八拐;在台北的家人們一面悲傷一面提心吊膽,因為黃春明飆車的速度嚇人,還曾經出過幾次車禍。
「什麼都不能擋住我,什麼也不能等!」一路上黃春明不斷、不斷地呼喊著國峻的名字,「這三十多年加起來,也沒有那一天叫他的名字那樣多,」黃春明說。
「我們很喜歡他」
「伊是一個真軟心的孩子,」說起國峻,黃春明的語調是那樣的溫柔。32年的父子因緣,黃春明一句:「我們很喜歡他……」,包含了太多的酸甜苦辣。
這個么兒一直是黃春明引以為傲卻又時時惦念、小心呵護的孩子,他的性格敏感纖細,不善與社會接觸,成長歷程不同於平常,卻又自有一套思考體系與主張。
從小,在聽聞社會上可憐或不公義的事情,國峻都要躲在房間裡哭泣。作家陳映真記得有一回,他在講原住民少年湯英伸因受不了老闆苛刻、憤而殺人被判死刑的故事,發現原在身旁的國峻竟然難過地躲到牆角痛哭。
在淡江中學就讀時,一位學姐很關心少有朋友的國峻,知道國峻喜歡古典音樂,也常邀他一起去欣賞音樂會。多年後,學姐在婚後隨夫婿移居香港,適應陌生環境的過程中難免有些不安,國峻知道了,花了好多功夫,編出一份讓人開心的「勇報」;裡面有虛擬的國家大事、小道消息、漫畫和廣告。國峻將台灣時事改編成笑話,一字一句,每一幅插圖,都是國峻親手繪製,他希望學姐看過以後能得到勇氣,而這也是他給學姐精神上的「擁抱」。
國峻不主動與人交往,不愛出門,為了邀國峻出門,黃春明夫婦經常會問他:「我們『不』去看電影好不好?」因為知道國峻習慣的回答是「不要」。
國峻是一個多愁善感、帶點憤世嫉俗的孩子。全家聚餐,大夥都吃飽了,一條魚卻遲遲沒來,心想餐廳要是還沒燒,就不要等了。哪知道老闆直說做了、做了,卻又讓他們等了許久許久,而且那一條魚竟然要價1200元。回家後,國峻對這樣不合理的事情如鯁在喉,氣得想拿噴漆到店家門上噴上「黑店」二字,當然是被黃春明勸止住了。
國峻很愛乾淨,非常儉省。為了省錢,他會走上好幾個街區,去扛回一箱箱打折的米或水;家裡若被他發現竟然有沒人看過的新書,他會真的生氣。
「他還是我們家的泰勞、菲傭,家裡的地板都是他在擦的,」黃春明不斷述說著國峻的好。家中,國峻留下的書籍、CD都還排列整齊,秩序井然,他的畫作安靜地掛在牆上,大提琴的外套上已經沾點灰塵了。
「我的猴仔子」
生於1971年的黃國峻,自云社會適應不良,淡江高中畢業後未繼續升學,他無師自通學會鋼琴和大、小提琴,後來熱中畫人像,家裡牆上、信封袋上到處可見他的素描、油畫,筆觸大膽而自信。
當兵回來後,國峻又一頭栽進小說的世界裡,並於1997年,以26歲的新銳之姿,作品〈留白〉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肯定。當時沒人知道這位名不見經傳的作者,竟是黃春明的兒子。
「我們常說『猴仔子』,那是一種很複雜的感情,是一種既可愛又好氣又擔心的看待,」說起國峻,黃春明充滿著激賞,「他是一個那麼特別的生命。」有回小小國峻吃飯時放了一個屁,面對大家的質問,國峻的回答是:「不是放屁,是我的大便在唱歌啦。」
「這三十多年來,就是這樣,啵的,就長出一朵花來,他的語言、圖畫、音樂,帶給我們很多的感動,」黃春明說。
癩蝦蟆的故事
養育孩子,黃春明非常有信心。「我的孩子我來教,一定教得比學校好,」黃春明表示。
國峻的童年住在北投山邊,充滿自然野趣。有一回鄰居玩伴用水將青蛙「灌大肚」,然後當水球般拋向空中,再看著它落地摔死。
黃春明知道了這件事,寫信給國峻:「一隻青蛙、癩蝦蟆一年所吃的害蟲,可以替農夫省下50美金的農藥費。青蛙是人類的朋友,是人類的朋友就是爸爸的朋友,是爸爸的朋友也就是國峻你的好朋友。」
一個大雨過後的傍晚,不耐水氣的白蟻紛飛了出來,一隻癩蝦蟆守在路燈下,不停張嘴捕捉白蟻,吃到肚子鼓脹脹的,連白蟻停在它頭上,都楞眐得沒有反應。
黃春明將這隻癩蝦蟆帶回家解剖,國峻急著問:「爸爸,你不是說癩蝦蟆是我們的好朋友,為什麼要解剖它?」黃春明回答:「那是希望你們懂得癩蝦蟆的貢獻,對它更加愛護。」
黃春明將癩蝦蟆解剖開來,一邊對兩個兒子講解內臟構造,並仔細將癩蝦蟆肚子中的白蟻、金龜統統取出分類,統計結果,這一隻癩蝦蟆竟然吃進了七十多隻白蟻,讓國峻與哥哥國珍深刻地瞭解到癩蝦蟆的貢獻。
解剖完,黃春明找來一個紙盒,將癩蝦蟆的遺體安置好,帶著兩個孩子到後山上去埋葬。黃春明記憶很深,那時白淨瘦小的國峻嚴肅地對他說:「爸爸,我知道,它犧牲,我進步了。」
給國峻寫信還有一個故事。黃春明在廣告公司上班時,每次回家,國峻就會充當小小郵差,以他稚嫩的聲調喊著:「黃春明,你的信。」有一天黃春明回家後,國峻卻生氣地把信丟擲在桌上說:「都是你的信,都沒有我的信!」
黃春明就正正式式地,把想要告訴孩子的事寫在信上,放入信封,貼上郵票,丟進郵筒,再讓郵差親自把信送到國峻手上。從此,黃春明回家時,國峻就會驕傲高興地捧著信說:「你有信,我也有信。」這樣給國峻寫信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既使出差、出國也不間斷。
父子的摩托車日記
小學3年級的時候,國峻遇到一位非常嚴苛的老師,經常以罰寫當作處罰,罰學生一個生字寫「20行」,一課國語要是有17個生字,就得寫上340行。
國峻寫字寫得慢,經常寫到半夜裡哭泣。黃春明於是到學校溝通,請求老師,孩子已經很認真的補寫,如果晚上10點還寫不完,可不可以不要再寫了,因為「睡眠比書還補」,然而卻換來老師冷冷的回答:「你們作家的孩子,我不會管。」從此使得國峻在學校更遭到老師的冷漠和同學的排擠。而對於孩子熬夜一筆一劃的努力,寫到作業簿本上留下濕濕的淚痕,老師並沒有用心體會,只把罰寫的作業交給排長去檢查。想起這段過去,黃春明依然帶著怒氣。
看著孩子越來越怕上學,黃春明對國峻說:「爸爸騎摩托車,帶你去旅行吧!」國峻說:「那也要等暑假呀 !」黃春明回答:「不用啦,爸爸給你請病假。」質樸天真的國峻抬著頭問爸爸:「你怎麼可以騙老師呢?」黃春明回答:「我們是去做好事,做好事可以騙人,作壞事就不可以騙人了。」
那一段父子摩托車日記,黃春明帶著國峻從台北出發,看山看海,一路上父子倆看著農家收割,巧遇農家母豬生產,黃春明殷殷拜託農家主人,讓他們倆靜靜在一旁看著一個小生命的誕生。到旗山,他們看盛產香蕉的地方;到高雄,國峻聽爸爸說著台灣香蕉外銷日本被退回,滯銷的香蕉就是倒進高雄的河川裡。
無懼風塵,每到一站,他們攤開地圖,用手指找出走過的路線,找出所在的位置,然後由國峻站在摩托車上打公共電話給媽媽報平安。
一路上,父子倆迎風高歌,唱遍了所有會唱的歌,「連國歌都唱過兩遍。」細細地咀嚼著那暢快的過往,坐在後座的國峻雙手緊緊環抱腰肚的體溫猶存,黃春明是多麼希望能不著痕跡地,帶孩子走出他封閉的內在世界啊。
外在世界很小,內在世界很大
受到父親「文憑無用論」的影響,國峻只讀到高中,黃春明也不勉強他,只是媽媽卻會擔心沒有大學文憑如何找事。黃春明很不以為然的說:「那我作一張『黃春明大學』的畢業證書給你吧!」國峻笑得很大聲說:「你的證書,誰要!」
「一個人要是外在世界很小,他的內在世界自然很大,」黃春明表示,國峻這個孩子沒有心思拓展外在人際關係,也不喜歡外出旅遊,但在家庭環境的影響下,他對古典音樂、爵士樂都十分有心得。當黃春明在家中為二十多位大學生講述俄國文學家契訶夫的小說時,才高二的國峻分析著小說中帝俄時代的階級不平等、小人物的可憐處境,在場女學生竟聽得感動落淚。
他的世界原本就不同於一般人,興趣喜好超越同儕,顯得更加孤獨。為此,有一天,國峻回到家中,憤怒的對黃春明說:「爸,我被你騙了!我看你書架上的書,聽你的音樂,結果卻一個朋友也沒有。」黃春明覺得國峻這樣遷怒太沒道理,也很生氣的回他:「你不要就算了!」兩個人拗了起來,這一對情深父子竟然整整半年完全不說話。
半年後的一個午後,黃春明在書房裡小睡,突然太太林美音把他搖醒,對他說:「孩子哭成這樣,你還睡得著。」坐在黃春明旁靜靜哭了許久的國峻,對黃春明說了聲,「對不起」。經過這半年的冷戰,父子倆情感變得更貼近。
金豆之死
對於敏感的國峻,黃春明夫婦不只一次擔心他會尋短。尤其當兵的時候,黃春明每星期都開車到營隊探望,即使摔斷了手也單手撐著駕駛盤去看他。當兵的過程安然渡過,只有一次國峻放假回家後,卻躲在房裡哭泣,一整個下午不肯開門,擔心孩子想不開的黃春明急得硬是把門給撞開。
當時國峻在桃園軍用機場的警衛連當班長,一位平時看起來就有點失神的士兵,一連幾個晚上站完衛兵就自己一個人找個角落躲起來,有一次還被其他人拳打腳踢了一番。
不久這位士兵請假回家後,在一家旅館裡自殺了,經過調查才知道他的父親過世,母親癌症末期,大哥入獄,妹妹被拐跑,這就是他失神的原因。面對同僚的自殺,國峻傷心的無法自拔,氣自己無力可以改變悲劇。
「他哭,因為心很痛很痛,」後來這位同僚的名字,成了黃春明兒童劇《小駝背》主角的名字──金豆。
黃春明最氣有人自以為理智地評斷自殺者,說什麼「你其實可以不必自殺」。「那是你根本無法體會自殺者心中的絕望,」對於國峻選擇離開人世,傷痛不已的黃春明夫婦沒有怨懟,只說:「國峻當時的痛苦,一定更在我們之上……」
天國出走
在自殺的半年前,原本不喜歡外出的國峻,突然說要一個人到花蓮旅行。黃春明夫婦壓抑著內在的欣喜,表面裝得平靜說:「好啊,自己要小心。」
「那是他這一生第一次主動外出旅遊,也是唯一的一次,」黃春明太太林美音表示,只是他們的欣喜沒能持續多久。
原來,情竇初開、戀慕一位女作家的國峻,到花蓮是為了探望心儀的女孩;那時他還染了頭髮,不斷往內探索的生命,彷彿就要有了另一個出口。沒想到情感上的挫折,反而成了他無法跨越的難關。
「他自己決定,就是要用他的生命去愛她,我們如何能夠用俗世的價值觀,來要求他按照我們的規則走?」在為國峻舉行的追思茶聚中,黃春明說出他的心情。
國峻走了的第一年,黃春明總是感覺國峻還在家中,當他在樓下,就感覺國峻正在樓上書房;等到他踱步上樓,熟悉爸爸行蹤的國峻又早一步躲開了。
在當時,作母親的已經完全崩潰,是她懷胎十月將孩子生下來,也是她親手將投繯的兒子解下來。孩子離開後,她無法工作、滴水難嚥、鎮日哭泣。三年多來,只要黃春明不在家,她就會去長子國珍家住宿,無法一個人單獨待在這一個兒子自殺的家裡。
歡聚不再
國峻自殺後,黃春明所創立的「黃大魚兒童劇團」成員們,都擔心老師從此不再碰觸演戲,因為他的個性一向善感,幾乎每一場戲都會陪著演員掉眼淚的。
然而,「老師卻是小說繼續寫、戲繼續編,活得更有活力,」劇團導演涂淑珍表示。甚至在國峻過世的那個星期,黃春明還履約前往總統府演講,談台灣的母語教育,當時,家人還在悲泣之中。
事情發生後,黃家熱鬧歡樂的聚會不再,老朋友們大多選擇在外與黃春明碰面,說起話來每個人的聲調都是低緩而且生硬的。作家尉天聰曾經為文描述:「一頓飯終於吃完了,感到的只是索然。大家都刻意地躲著甚麼,像是怕觸到某些東西。」
三年多來,在黃春明身邊一同為兒童劇打拚的人,從沒看過黃春明情緒崩潰或失控,只是一些隱而不顯的小事,卻讓人感到一個父親是這樣在思念孩子。
跟著黃春明十多年的「婆婆」李幸娟記得,國峻走後一年,劇團到花蓮演出,黃春明帶著幾位團員到鯉魚潭邊散心,可以感覺黃春明當天的情緒很不一樣,似乎在尋找什麼。後來他們才知道,國峻自殺前來花蓮旅遊時,曾經留下一張照片,憑著照片裡約略可見的背景,黃春明在潭邊來往徘徊,為的是尋找兒子過去的身影,以及面對相機那一剎那的神情。
桃花源,在哪裡?
然而思念國峻的情緒卻不是忙碌的工作可以化解的。半年前,黃大魚兒童劇團重新演出《小駝背》一劇。故事尾聲,在人世間被欺侮的小駝背金豆死後,他的好友說著:「金豆,回駝背鎮去了,他不會再回來了!」黃春明突然覺得演員說的是:「國峻去了,他不會再回來了!」讓他情緒幾乎失控。
國峻走後,黃春明除了忙著寫作、編戲,過去曾經受他感動的宜蘭人,以小額捐款成立了黃大魚基金會,想要支持黃春明完成未竟的理想──編一份純文學刊物。
終於,大約在北宜高速公路通車的同時,這份名為「九彎十八拐」的刊物出刊了,如今已有兩千多個訂戶。每個星期,堅持即使重病也拒絕行經北宜高速公路的黃春明,坐著火車一路看山看海回到宜蘭,為劇團、刊物忙碌,熬夜寫稿、製作刊物的封面。
「現代人,往往只有激情沒有感動;要想重建心中的桃花源,就是要喚醒每個人心中最原始的感動,」這是黃春明致力於兒童劇與純文學刊物的背後理想。
最後一趟採訪,我們來到黃春明台北家中,黃太太樓上樓下翻出國峻的作品、小時候的照片給我們看。談話間,黃春明幾度情緒湧上,總是藉故離開,忙點別的事,不讓傷情蔓延開來。「來,我去削柿子給你們吃,很甜的。」「你們看,這是國峻的素描,多好啊!」……
在黃春明藉故離開時,黃太太林美音擔心地說:「他就是這樣,根本無法面對!」喪子這三年多來,黃春明只有兩次忍不住,在家裡嚎啕大哭。前兩年國峻的忌日,黃春明都還無法踏進墓園。直到今年,老友尉天聰的太太過世,墓園與國峻相鄰,黃春明才第一次走進國峻的塔位。
國峻走後,黃春明最大的改變是,願意吃藥照顧身體了,或者可以說,他更得照顧自己來照顧妻子。相對的,藉著宗教力量慢慢站了起來的黃太太,擔心的則是不斷壓抑悲傷的黃春明。
中年喪子,悲慟至極。喪子三年多來,黃春明並不耽溺在眼淚之中,也不求宗教、心理慰藉,他不想用任何方法來忘記傷痛,甚至不喜歡親友不斷的安慰,讓太太陷於自憐的情緒中。面對傷痛,黃春明的方法是,「為人父母,沒有自殺的權利,就是要勇敢的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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