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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6-27 07:02:16| 人氣15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從新開始(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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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歡自己的名字,彷彿是好久之前,被遺忘在沙灘上的童年逸事。那時的我早已忘記,雙手胡亂掙扎,不諳游泳的笨拙姿態。不明白套著身子,那個上頭有隻可愛鱷魚的粉紅色泳圈有什麼嘲諷意味,更不會去質疑小腳在沙灘上拖了兩道寂寞的軌跡,藏有什麼沙沙的感覺。倘若麻木的知覺佔領了風向,也許我移動的方位,正是名字預設的北方,筆直的,不具備任何參考意義的真實。卻像緊緊依偎的夢魘,趁著語言啞了時間時,入侵僅存的良知,讓流經眼角的那條潺潺長河,混濁猶如南方淤積過多關懷的心湖。

  我只知道那年的夏天與冬天差不多,或是季節根本沒改變過。穿上或是脫去衣服,在體溫上並沒有太大更動。以蓬頭垢面的模樣驕縱行走,是對周遭環境的尊敬。自下巴傲然冒出的鬍渣,則是對年齡增長的輕蔑。毫無理由的成長,完全忽視每一個人的意願,我從來無法選擇停在某一個可笑的剎那。活著本身以可怕的速度吞噬著每個人的青春。我在刮鬍刀的面前扮了個鬼臉,儘管它下一秒便要從容剃去由我繁衍而出的脆弱生命。掃把,早已待命在迎接黃昏的窗邊。

  拒絕對著鏡子梳理頭髮,並非害怕自己隨時可能曝露的醜陋。而在那清澈潔淨的平面上,自己毫無遮掩的狀態將一覽無疑。有時我會懷疑,也許鏡中被囚禁的人,才是我真正的面貌,像這般近似於童話的荒謬,無論何時何地,都與現實相反,那會不會是刻意製造的浪漫?唯一契合之處,在於狠心關上最後一盞燈時,什麼知覺都喪失了,無法再提供被烹煮的佐料。

  渾身被超脫於思考的漆黑包圍、攻訐,是否能真正沉澱在自己擁有的、狹小的井底?望著同樣窄小的天空,那一點點湛藍的安慰,並不能給予更多的失落。污水漸漸滲透年代久遠的紅磚,染上污泥的雙手,無法辨識掌心錯縱的紋路,卻得意地向緩緩垂落的夕陽揮手。對於如何使道別的姿態優雅,我總有一套完美邏輯:不在視線之內的美好,只是一種慾望的表象,和現實四處可見的平凡事物不同。平凡,比起鍵盤上安身立命的英文符號,有著更令人垂涎的安逸。

  那年溺斃我名字的夏天,游泳池在我離去後突然乾涸。池水因參雜有特殊氣味的氯水,讓人感受強烈的不安,浸泡著多數人抖落的毛髮,漂浮在彼此不相識,卻又混成一團的水中。或許是潔癖影響,泳池不容許水面的靜謐被玷污,偷偷趁著一個無月的夜晚,自裁,在使人畏懼的星空下,流逝的水聲成了唯一,而醒覺的微弱呢喃著,也是我在忘記名字前,刻骨銘心的旋律。震碎了來自遙遠的一顆石子,裂面是相對的寂寞,和傷口一樣,最痛的時刻是滴淌無色的血。

  冬天終於來臨,帶來的落葉與去年不相上下,同樣有死的銘刻,只是多了年齡的區別。一棵樹習慣藉由裸露軀幹,坦承自己超越季節的堅毅,好博取缺乏勇氣的人們,那些一文不值的憐憫。季節瞬忽地遞嬗僅僅是個警訊,提醒人們說謊的次數,終究抵不上翻閱日曆的倉促。仔細凝視手指上未乾的油墨,靦腆微笑一個連自己也不敢深信的明天,然後關上空無一物的房門,只有空盪盪的窗子,從不背叛盛滿無奈期盼的瞳孔。

  往外深情眺望,不只是冒失跳下,所能擁有的熱情。讓微風摩娑不再柔嫩的肌膚,忌妒春天攤在眼前的嬌媚,於是戀愛變成了宣洩不滿的手段。名字,不管是誰的,往往藏在蒼茫的青蔥秘密裡,用手匆忙寫的、交談間表達親暱用的、證明某種身分時叫喚出的,都不是名字的全貌。那只是一種說法,安慰其實「名字根本不存在」的策略而已。信紙上優雅飄逸的字跡,則專門欺騙午前慢慢流動的風景,熾熱的大地已拒絕收信,在一場泠雨傷心紛落之後。

  垃圾桶裡的天地,可能更叫人嚮往。那各種病菌的滋生地,譜唱著侵略人體的進行曲,和垃圾桶外瀰漫的空氣一樣,薰香令人陶醉。我在舌頭杜撰下的糜爛昏睡,被具備人性的垃圾俘虜,押到窗口旁,一處讓清新空氣穿透的小洞,用長滿青苔的石頭威脅,逼我說出真相。但我什麼都不明白,我一出生就拿著一把生鏽的鑰匙,尋找一扇緊閉的門扉,在門之後掛著名牌,而嘗試用黑色簽字筆,工整書寫的幾個大字,是今生唯一使我脫困的密碼。

  我常常在書堆裡妄想,揣測那幾個字流利的側寫,蘊含多少致命的勇氣。試著在各種夢境中搜索,面對密碼的台詞。在那之前,我的脖子掛著一串鑰匙,曾幾何時,我多了幾把來歷不明的鑰匙,糊裡糊塗接受時光的贈禮,但心中執著要開啟的門還是只有一扇,它正駐守在某個國度的一棟房子內,等候真正的主人來臨,接受它過於寒冷的擁吻,爾後封閉在一個四方形的空間,使思想與意識不斷被壓縮,直到圓與三角的概念被驅逐出腦海為止。

  不經意時,別人溫柔的呼喚令我膽寒,顫抖一個接一個凜冽的深冬。我的意識裡開始失去季節,以及曾隨身攜帶的泳圈。我不能再漂浮在人群的溫暖之上,溺斃在快樂的潮流中了。廉價的旅行要付出代價而我並沒有籌碼,只有逐漸褪色的名牌。我害怕昔日堆滿廢棄物,碎酒瓶散落一地的荒涼沙灘,它們再也不能穿透我厚實粗糙的腳板,流出足以洗滌這場鬧劇的紅色染料。我本身的結構,僅僅是張未題名的畫作,夕陽猶在山巒的懷抱中,舔試著茂鬱黛綠的林蔭,篩落一片片塗滿無奈的葉片,它們正以希望的殘骸,企圖複製難以辯駁的新生,意圖在我身上缺孔的部分,證明一首歌的漫長,及陽春白雪。

  或許,虛心接受一片血牆的告白,是勸說自己前往天堂的途徑。天堂本身是個不共振的鈴,而存在逐漸成為萬物的耳朵。諦聽自渺渺傳來的清脆話語,勸導人們進入另一個自己的空間,旋轉再旋轉,丟棄身上背負的枷鎖,以及臉頰上殘留的吻痕,徹底泯滅一個人需要的惡意。然後翅膀匆匆長出,我們開始拙劣的獨自單飛,並毫無意義地恐懼高度,或者稀薄難以喘息的空氣。我捂住耳朵,順手潑了一桶來自下水道,充滿寂靜念頭的清水,讓四周嘈雜的濕冷空氣,徹底昇華在我迷惘的眼神裡,此時的我十分寧和,卻不顯露浪漫的喧嘩。

  到底還是要自己親手堆起一棟城堡,承擔下中古世紀,延續至今的悠久傳說。在公園的沙堆中獨自玩耍,避開眾人異樣的訕笑眼光,靈敏的雙手正打造一個不曾擁有過的家,其中結構細緻精美,宛如血管般忠實,不停運輸著暢流的血液。但我依然找不到門,儘管有了守備堅固的城牆,深不見底的城河,以及棲身堡中的無價寶藏。不該有的鑰匙又多出一大串,是通往哪個人頹廢的夢想,對我沒意義,我只想找到那扇門。我怒氣沖沖走回我的黃昏,任我的家在深夜坍塌。傾毀一個人最純樸的幻想十分輕鬆,只要冷淡即可。對我而言,我需要被縊死在門之後的象徵,在那之前目睹寫著我存在的三個字罷了。
  
  喜歡自己的名字,那是好久之後的荒謬事。或許吧。在寬闊無邊的天空,雲如水袖流洩著雪白的囈語,既甜蜜又稍稍過味的酸澀。我在佈滿骷髏的荒地中徘徊踱步,四處打探被遺忘的記憶,在一座座墳塋前失散的童年,悄悄附身昨夜我所拋棄的燐火上,驚嚇著闔上雙眼的我。基本上,那年的夏天與我,畢竟只是擦身而過,儘管燥熱難當,手邊的游泳圈在迷糊中消氣萎縮,而我身上的每一吋知覺,卻積極服侍著難以言喻的孤單。遠方,還是咫尺?我的名字會不會貼在某人的筆記本上,隨著草寫的心情花絮,被淹沒在淡淡的笑容中呢?最後我把自己安置在一口緊封的瓦甕裡,閉上眼睛默默聆聽,星星在黎明前摔碎的聲響,十分清脆動人,和我亀裂的記憶與童年一樣,值得旁人擲棄,不留餘地。

  

2005/3/14初 2006/6/27修

台長: 蘇家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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