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依舊濃稠著某種黏膩。
海風挾帶一股異國情調,在Bossa Nova的慵懶挑逗下,泛著藍白瀲光。浪一次次奮力拍打,衝向礁石的尖角、縫隙裡,狠狠撞身粉碎。
坐在河岸石階上,亦雪看著腳下碎裂成沫的浪屍,感到毛骨悚然。
她還握著那早已失溫的桔茶,任風波波吹襲著。
感覺寒冷。
她突然想起宙元租處樓前的老樹,展枝在房客們的窗台前護衛。也許它數十年來,靜默地笑看著人類,在感情裡一次次的替換,卻又一次次的以為永遠。
亦雪始終沒有勇氣打開那瓶桔茶飲啜,它的冰涼讓她感到慌亂。
她起身,走向樹旁的垃圾桶,丟棄。
當她走回自己的住所,卻發現宙元倚著他的車,在門口等著。
「剛剛的事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她會來。」宙元雙手合十,拜求著。
「沒關係,你回去吧。」亦雪表情難得嚴肅。
宙元抓著亦雪的雙肩,讓她正視自己。
「我們好好聊聊。先上車吧,我帶妳去一個地方。」然後便把她半強迫的壓上車。
機車疾速在馬路上奔馳,亦雪反抗式地握著座位後的扶把,努力要離他遙遠。
「唉,妳可以懂事一點嗎?妳知道我有我的苦衷,為什麼不能體諒我?」宙元的聲音伴隨著風的呼嘯,穿透她的每一寸肌膚。
她緊抿著唇,掀開安全帽的檔風罩,任風吹乾她眼裡的氤氳。
突然,到了一棟公寓前,宙元停妥車,卸下安全帽。
「這是我家,進去打招呼吧。」像是沒事一樣,笑著。
亦雪一陣驚愕。
她難過又憤怒的情緒未平,現在又突然要面對他的家人,這…。
她直覺往後退縮,「你帶我回家,不然送我去坐車也行,現在我的心情沒辦法好好見你的家人。」她低聲懇求。
她心裡繚繞著之前宇欣說宙元的母親多麼喜愛她,對於自己的出現又多麼不高興。她心裡盤想,宇欣八成也跟伯母說了許多?自己又該如何面對一個對自己有成見的長輩?
「放心啦!我爸媽人都很好,妳不用擔心。放輕鬆就好。」宙元將她緩緩推向門前大喊:「媽,我帶小雪回來了。」
「妳快進去啊。先去跟我媽打招呼。」他慢條斯理地開啟車廂拿著行李,用手肘推她催促。
「不,我…我等你一起進去就好。」
好一個措手不及。
亦雪僵著慌亂的笑容問好,輕輕坐上他們家那有些斑剝的褐色沙發。
宙元的母親笑著迎上前:「小雪啊,聽宙元提過妳,歡迎妳來。不用太拘謹,想要什麼就自己來,桌上的飯菜自己吃。阿姨也不會特地為客人準備什麼好料的,都一樣平凡的菜色,所以妳不用客氣,盡量吃。我先去準備等等要做生意的材料。」便到廚房忙碌了。
留下僵直的亦雪。不知怎的,她突然感到落寞。
宙元始終看著她笑著,她卻覺得自己孤立無援,不知如何面對現在的狀況。
她思忖一會,深呼吸起身前往廚房,挽起衣袖微笑:「阿姨,讓我來幫忙吧?」
婦人突然激動地說:「不用不用,妳不要過來,我自己來就好,妳不會這些的。」
亦雪只好尷尬地坐回沙發。
接下來的事情成為模糊的記憶,隔天她怎麼也想不起那晚後來怎麼了。
但是心裡的慌亂卻逐漸迅速地擴大蔓延。
直到第三天,宙元電話裡告訴她:「亦雪,我跟妳說這些真的是為了妳好喔!也許妳可以藉機改變一下自己。就是…我媽媽說妳的眼睛讓她感覺滿有心機的耶。還有,她覺得妳聲音太低沉了。哎唷,妳不要放在心上,我覺得妳很單純啊,可能是妳給人的第一印象比較不好吧?以後注意一點就好啦!畢竟每個人給人的第一印象都很重要的。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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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雪工作的認真謹慎,竟然在圖書館流傳開來。連當時錄取她的館長都笑著握她的手說:「亦雪同學,現在每個樓層都搶著要找妳來幫忙呢。」
可是今天,她卻心神不寧地老發愣。
工時結束,她帶著疲憊,到圖書館對面的咖啡鋪點了杯拿鐵。
啜飲。
咖啡的溫度讓她想起了弟弟去世後,憂鬱的媽媽終於崩潰,歇斯底里。
才三四歲的她,有天不小心弄翻了牛奶,便被打罵地直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記得自己從小因為爸媽工作繁忙,總輪流在幾個親戚家寄宿。長輩總笑自己是「媳婦仔」。因為不論到哪,小小的身體總會習慣窩躲在角落蜷縮。就連大人帶著到熱鬧的市集,還曾經因為自己跑去躲到攤販底下,而嚇得大家半死。
住台北時,幼幼班的老師甚至還登門拜訪找媽媽詢問,這孩子是不是個啞巴。讓大家哭笑不得。
聽說,自己從未被爺爺奶奶抱過。
因為是個女孩啊,呵。
媽媽總會帶著哽咽訴說:「我永遠記得當時妳啊剛學會走路說話,想跟爺爺一起出門,大馬路上車子這麼多,妳爺爺竟然不顧妳叫著阿公,無視妳的安危,頭也不回地越走越遠。我看在眼裡,邊哭邊把妳抱回來,妳還是哭著要阿公抱。」
國小的老師,也討厭自己陰鬱的樣子。
當著全班同學與母親的面,長長的籐條指著她大罵:「妳,一點也不像孩子,不笑不哭,搞什麼鬼!」然後狠狠摔下她的作業本,「妳孩子不教好,這麼醜的字,能看嗎?」
然後漸漸地,同學們也跟著欺負她,取笑她。
連隔壁鄰居小孩都當著母親的面將她架在腳踏車,大熱天的在柏油路上拖行。長長的傷疤至今還嵌留在她的身體,她的記憶。
她總是看著媽媽哭。
看她被老師罵時哭著,看她被欺負時哭著,連動手打她的時候也是哭著。
陰騖。
是啊,她好不容易隱藏的灰暗,在見到宙元母親之後終於開始蔓發。
她不懂究竟怎麼了。她只知道她總不受長輩歡迎。
大概沒人喜歡假笑的孩子。
但面對長輩,她總笑不出真心。
怎麼了?她怎麼了?
擱置許久的拿鐵已經冰涼,奶味或許逐漸發酵,不然怎麼喝來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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