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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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自己上下班,避開松仁,避開不想面對的話題。離開花田時我沒有開口,松仁大概以為我需要時間考慮,默默地配合我,送我回住處。那晚下車時,我是極端僵硬的,飛也似的逃離,上樓時看見松仁的車燈,卻又覺得自己好殘酷,假使我說不想傷害他,那麼也不過是我不想在有意識的情況下傷害他。傷害已經造成了,在我沒發現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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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司兒:
等待秉翰的,究竟是你的愛情,抑或你的習慣?我看不見,看不見抽去愛情之後的妳。或許,他,連同他出現以後的十年都已成為你生活的一部份。你的夢想、期待和明天都建築在哪裡呢?想告訴妳,把希望放在自己以外的人身上是危險的。不但沒有保障,亦容易迷失方向。妳願不願意,靜下來聽聽自己,排除秉翰,排除橘子,排除那些不斷跳出,動搖妳的一切一切,包括我。
我的事,若造成妳的負擔很抱歉。其實我也迷惘很久,不確定我喜歡的是妳,還是喜歡著秉翰的妳;深深吸引我的是妳,還是妳的柔弱。這陣子,不諱言,很難熬。我常想,不回應我的是妳,還是妳對他的堅貞?請恕我大膽揣測,是你對忠誠的愛好。
那天走在北海岸,右方是你的聲音,左方是海浪。我想我明白了一件事,那些使我陷溺的,是你內蘊的力量和美好。司兒,你真的是很美很特別的一個人。
寫這封信,不想給你任何壓力,也不求你的回覆。只想懇求你替自己想想。另外,無論你答應我與否,希望我們仍舊是朋友。
祝:安好。
By松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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擱在我桌上的信籤,來自我閃躲近一個月的松仁。
「你們兩個怎麼會變這樣子呢?」
「一言難盡。」再重看信後「是他放的嗎?」
「不是,是我從廢紙區撿起來的。」
「唉…我還是傷害他了。」
「無可避免的,你別太自責。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他是對我很好,讓我很開心,可是,終究還是欠缺了些什麼。」
「愛嗎?」
「或許吧。我覺得他好像秉翰,好像,可是如果我答應他了,那我究竟是喜歡他還是喜歡他身上那股似於秉翰的味道?」
「你,自己想清楚,如果把秉翰跟松仁放在同一個位置,告訴我,誰會勝出?」
「他們怎樣都不可能在同一個位置的。秉翰跟我在一起十三年了耶!」
「所以才叫你把他們兩個放在同一條起跑線阿。」
「我想他們會勢均力敵吧。」
「所以呢?你要不要給他機會試試看?」
「再說吧!差不多該去找阿光了。」
和阿光約在公司附近的星巴克,原先以為可以見到Amy,但卻只有阿光一人。
「怎麼只有你一個?」
「跟你們約今天就是要跟你們說,我跟慧琳分手了。」
「怎麼可能?」
「怎麼會?」跟Steven同時驚呼。
「你們知道的,我很喜歡她,這兩個月下來,我原以為她正慢慢敞開心胸,接受我喜歡我,有時走在路上,她會自己靠過來挽住我的手,有時我在用電腦,她會從後頭抱住我,我以為會就這樣過日子,或許十年二十年一輩子,就這樣過日子了。但有時她會不自覺顯露悲傷的神情,她的心始終有一層雲霧,是我接觸不到的。」
「是因為之前那段戀情嗎?」
「不曉得。我剛剛說了,那些是我接觸不到的,我常常注視她,想觀察些什麼,可是我不夠了解她,我無法揣測她的想法。」
「連推斷都沒辦法?」
「推斷倒是可以。我們看起來就是對幸福的戀人,還有鄰居問我什麼時候娶妻的,也有恭賀我新婚甜蜜的生活,但這都是表面,我不知道她把我視為什麼,是真的男友嗎?不是一種投射作用?彌補和之前的男友只有性愛沒有小動作的缺憾?我感覺不到她真心的快樂。」
「所以你提了分手?」
「對,我想,與其這樣拖著,倒不如放手讓她去飛。我們都盡力了,她盡力的扮演稱職的女友,我努力的忽視她不快樂的部份,可是愛情不該是要耗力的,愛情該是自然而然。」
「她怎麼說?」Steven打破沉默。
「沒說話,但看樣子她也鬆一口氣。這樣比較好,如果不愛我就不要勉強自己,我不想讓她假裝愛我或逼迫自己愛我。」電話響了,是舒兒打來,晚上想去我那兒吃飯。
「到頭來,你還是什麼都沒有。」
「不會的,我試過了,只是,把心不在此的人硬留在身邊也沒意義吧?」
「晚上一塊去我那兒吃飯吧!」我看著消瘦的阿光,心想他終究是把情緒隱藏了,我不相信他有這麼豁達。要是我答應松仁,過些時日松仁是否也會變成這樣子?松仁是不是也會大嘆愛不能強求?但是,沒嘗試過就否決相愛的可能性是否對他太不公平?是不是,該給他一個機會,也給我自己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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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後Steven載阿光回到我的住處,舒兒與我已準備好一道道料理,五個人圍著餐桌熱熱鬧鬧吃起來。席間舒兒和花生如往常的打鬧,他們的逗趣與我的安靜、阿光的沉默形成對比。
「司兒,我聽說了,你和松仁的事。」
「Steven說的?」
「不然你會告訴我嗎?司兒,何不給他機會?也許跟他在一起你會開心些。」
「那秉翰怎麼辦?」
「你是因為秉翰不願答覆松仁的?」舒兒嚴肅地問我。
「這不該是理由嗎?」
「所以,你不是不喜歡他,只是因為有秉翰的關係?」
「舒兒,我和松仁之間真的欠缺關鍵要素,少了那個要件,我不認為我可以答應他。我覺得我把他視為秉翰了,在他身上我看見的是秉翰不是松仁,這讓我覺得罪惡,你要我怎樣答應他?我只是把情感投注在他身上你明白嗎?」
「司兒,你來一下。」Steven突然打斷我和舒兒的談話,那種語氣叫我不寒而慄。
「怎麼了?」
「阿光,你把你剛剛說的話再對司兒說一次。」他對著手拿我和秉翰合照的阿光下令。
「我只是說,我上週看過他阿!怎麼了?」我明白了,Steven要我過來的原因。
「你說什麼?你看過他?在哪裡看的?」舒兒的口氣變得急促。
「在我們公司阿,他好像是我們雜誌部特約的作家吧。」
「所以,所以……」所有的人,除了阿光都轉頭看著,彷彿失神的我。
「阿光,你有辦法弄到會客紀錄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你想做什麼?」
「我只想先確定你沒認錯人。」舒兒握住我的手,她看出我力圖鎮定了嗎?
秉翰回來了,這幾乎已成事實,也能夠解釋為何這個月都沒有接到他的消息。但他怎麼可以回來卻不跟我聯絡?他怎麼可以這樣做?他有沒有想過聽到消息的我會有多難過?他是認為我不會曉得嗎?我可以感受到心中對秉翰的信任正在瓦解,一片片如同斑駁的水泥牆掉落,難以言喻的心痛。為什麼,為什麼不給我一通電話?哪怕不能見面,但有個消息也是好的,他不是最貼心的嗎?不是最了解我的嗎?怎麼會做出這種徹底忽視我感受的事?我無法想像也不敢想像,這麼不像秉翰的秉翰出現在我面前。這不是我熟悉的秉翰,這根本不是,不是他的作風。我無法相信這是個事實,怎樣都不能相信,但阿光篤定的語調逼迫我相信這是真的,真的,秉翰人在台北,而他,狠心如他,卻不願和我聯絡。
我的淚,落在照片上,從秉翰的臉頰滑到我的胸口。
「司兒…」Steven送阿光去牽車,舒兒抱著我,讓我的淚有宣洩的管道。
「舒兒,告訴我,怎麼會是這個樣子?我愛的人,愛了整整十三年的人,怎麼會變成這樣子?是誰告訴我很捨不得我的?如果真捨不得,為什麼又一句話都不說悄聲來去,也見我一面也不肯?舒兒,是不是我做了什麼錯事而不自知?」
「不要這樣,這不是你的問題。你不要想太多。」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我哭著,怎樣也不願相信這對我來說太難以接受的事實。
「司兒,你不要再哭了,我拿藥給你,吃完睡一下好嗎?」
「我不要。」
「司兒…現在什麼都不確定,你不要想這麼多,先睡一下。明天我們載你去阿光的公司查訪客紀錄,再去秉翰家看看,也許阿光看錯也說不定。」花生好聲好語勸解著我,拿衛生紙給我和跟著落淚的舒兒。
晚上Steven不放心又回到我的住處,舒兒和花生也不願回去,留在家裡陪我。舒兒陪我躺在床上,相對無言,只等天亮的到來。若秉翰真的回來過,我想,會徹底的絕望吧,徹頭徹尾的,絕望。
聽見門把轉動的聲音,是花生和Steven不放心的查看,瞥見身旁的舒兒示意他們別打攪我,現在是幾點呢?離黎明還又多久呢?離真實又還有多久呢?我多麼希望這不過是場惡夢,是讓我一身冷汗的境遇。身邊的舒兒睡著了,悄悄的起身,有股涼意,是初秋的風還是我體內的冷顫?一張張,我將秉翰寄給我的照片撕下來,收進盒子,怕明晚無法面對滿間有秉翰身影的房屋。
「不是睡了?」Steven取來一件外衣給我。
「你覺得我能睡嗎?」
「我想也是。」Steven苦笑一陣「你還好吧?」
「不要老問我這個問題。」
「我只是要確定你的回答跟我設想的一樣。」
「怎麼會好呢?聽到這個消息怎麼會好得起來?這對我來說跟秉翰有新歡一樣嚴重,等於他辜負了我對他的全盤信賴,你知道,要我全盤信賴有多麼不容易,如果,我是說如果,他真的回來了,我不知道我還要相信誰,還能相信誰。要不是這份信任,你覺得我能等一次又一次嗎?我不知道再幾小時之後的事實,會讓我和秉翰之間的愛情變什麼樣子,我真的不知道我該怎麼面臨這種窘境。」
「司兒…」
「你總不會要替他辯解什麼吧?」和Steven開起玩笑來。
「你覺得我是這種人嗎?我應該是負責揍他的那個吧!」
「說得也是。」
「司兒,你準備好承擔了嗎?」Steven拍拍我的肩膀,我明白,那是友誼的力量。
「該來的總是要來吧!我會努力去面對它,就算它超出了我的負荷,我都會去正視它。」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不要拿出這份僅存的勇氣。這應該是你最後一份勇氣了吧?司兒,老實說,最近我常想,勸你跟松仁在一起會不會對你比較好?松仁比秉翰安定,給你的安全感不見得比較少。從旁觀者立場來看,他對你的愛護和秉翰已經差不多了,我希望你過得幸福,過得好,不是為堅持而堅持,像你之前說的一樣等待不知道結果在哪裡的愛情。我當然知道,松仁和秉翰是不一樣的,人本來就不一樣,但是,撇開秉翰先認識你的優勢不談,告訴我松仁輸在哪裡?別告訴我那是背叛,早在秉翰不告而別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失去責怪你背叛的權益,他沒那個資格。」
「現在不是討論松仁的時候,我不能因為秉翰這樣對我就答應松仁,這會更加對不起松仁。而且,我也不認為我還有力氣去愛人了。」
「司兒,謝秉翰只是世界上該死的男人之一,總有人不該死吧?」
「我的意思是,我沒辦法再相信人了。」
「你能不能別這麼悲觀?」
「可以。等我確定這件事的真假後,我就不會再悲觀了。」
「因為你已經心死了。是這樣嗎?」
「哀莫大於心死,希望這句話別印證在我身上。」看著漸亮的天空,我低聲祈求。
吃完早點後,四個人坐在空氣凝結的客廳裡,靜靜等待阿光的電話。舒兒和花生不時低聲私語,Steven抽著煙,邊打量著我。
「你想幹嘛?」我忽然起身,把大家嚇一跳。
「換衣服阿!不是快要出門了?」我朝浴室走去,在洗臉時聽見舒兒接電話的聲音,想必阿光打電話來了。
接到電話後匆忙出門,趕到阿光公司後他拿出訪客紀錄,斗大的謝秉翰三字印入眼前,是秉翰的字跡,是他的沒錯,舒兒與我交換眼神,答案就要呼之欲出。
「我替你們安排與負責的編輯碰面。跟我來吧!」阿光領著我們進會客室。
「你好,我們是秉翰的朋友,因為很久沒見了想找他。」Steven客氣地向她說明來意。
「他前天才剛走阿!他沒跟你們聯絡嗎?」前天?前天才走?我的腦筋已經一片混亂。他在台北待了兩週?所以他不是旋風式回台,這整整兩週他去了哪裡?他又做了什麼?
「而且…」她狐疑地看著我們「他七月初也回來過一趟阿!」
「你說什麼?」我猛然驚問,把這位陌生人嚇了一跳。
「七月…大概10號才離開台灣的。」她打開手上的記事本「沒錯,10號離開的,機票還是我幫他買的呢。」
我無法再忍受這些事實,太過殘酷的事實,抓起包包,頭也不回的離開狹小的空間,不管後頭Steven的追趕,從四樓往下跑,最後蹲坐在一樓的角落,喘氣。
「Steven…」我看著臉色也大變的他,悽悽然。
「怎麼會是10號呢?早不走晚不走偏偏是10號。他安什麼心阿?」他和我一樣,不敢置信秉翰那個離台的日期,明明過兩天就是我的生日了,狠心如他連一聲問候都沒有,虧我還相信他,相信他那個中南美洲通訊不發達的謊話。
「帶我去秉翰家。」我看著追出來的舒兒,堅定地說著。
最後一絲力量了,我靠著車窗,心如刀割。原來,我一直相信的秉翰,是這麼不值得相信;原來,連三年的落空,不是偶然,而是刻意;原來,我愛的秉翰,深愛的秉翰,是這麼的狠心。
車子停在秉翰家門前,Steven將顫動的我扶下車,站在花園前,我的淚,再也止不住。
一直收在兩旁的窗廉,被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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