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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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世界,變得一片黑暗。
「司兒,不要看了。我帶你回家。」遮住我雙眼的,把我帶回車內的,是哽咽的Steven。
「他搞什麼!他怎麼可以這樣?他有沒有想過司兒發現後的心情?他該不會以為萬無一失吧?這個…這個…該死!他有沒有在乎過你阿?他到底還是不是人?是人怎麼會做出這種糟糕透頂的事!他…」
「好了啦,舒兒。沒事的,沒事的,真的,這樣也好,我以後就不用這麼在乎他了。」把淚水擦掉,寬慰憤怒的舒兒。
「你不要逞強好不好?你明明就很難過的,哭出來好不好?」
「沒事的,為什麼要哭呢?也許,這樣子對我跟他都比較好阿,從此各有一片新天新地。」
表明我想獨自靜一靜後,Steven與花生拉著舒兒無奈的離去。拿出許久沒用的答錄機,暫時不想接電話,無論誰打來的,都不想。再扭開收音機,將房子裡理外外打掃一遍,我不要閒著,拒絕閒著,不想讓自己有任何時間想起秉翰,用抹布一寸寸擦地板、陽台、廚房;戴著手套用清潔劑刷浴室、廚具,任何有汙垢的地方都不放過。盤坐在明亮的地面,取出昨天收照片的盒子,放入之前與秉翰有關的信件、照片、所有的物品;再把秉翰的專屬鈴聲連同號碼與簡訊刪掉,按下確定鍵時沒有絲毫痛楚,令我驚訝的,沒有半點痛楚。
哀莫大於心死,我想。
冷靜地整理隨身行囊,折騰大半天,總算將要帶的物品塞進一個包包內。只差一步了,我盤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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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六點整,提著行李,坐在公司對面的店鋪,我看著Steven和松仁離開公司。將物品寄放給老闆後,進到辦公室,取下釘在牆上的明信片,從抽屜拿出遲遲沒開封的糖果,抽出相框內的合照,再刪除放在電腦內的數位相片、E-mail。回到店內,把從公司帶出的東西放進瀕滿的盒內。帶著盒子和行李坐上計程車往天母奔去,在熟悉的城堡前下車。進到客廳,把盒子連同這房子的鑰匙擱在窗台,將窗廉再度收到兩旁,深吸一口有秉翰味道的空氣後,我轉身離去。
秉翰很聰明,他一定懂我收窗廉的意義。
從天母再度搭車到台北車站。站在車站大廳,我在想,我要去哪裡。一個沒處可去的人,一個非得離開不可的人,一個選擇和既有一切脫離的人,到底能去哪裡?
決定先上新光三月瞭望台,跟住了三十年的台北說再見。我站在樓頂,想像著,我住的地方在哪裡,舒兒的家在哪裡,Steven的松仁的成奕的…而秉翰的,又在哪裡?但是,秉翰家在哪裡,對我一點意義都沒有了,曾經這麼在乎的人,如今只是雲煙。或許秉翰在我心中是很美好的,所以容不下缺陷,或許因為地位太高,看得太重,所以不能接受半點瑕疵。無法忍受,所以只有割捨離去;無法忍受,所以只有斷得一乾二淨。把秉翰當成公事處理,不參雜情感,真的很輕鬆, 不由得想起數小時前,收拾物品的自己的模樣,那樣果斷,不可思議的乾脆。哀莫大於心死,哀莫大於心死,我反覆叨唸著,哀莫大於心死。可悲的是,我卻不願意打破這個局面,心死也好,自此再不復記憶。
哼著over the rainbow,向我留戀的台北道聲再見,踏上開往花蓮的火車,決心換個方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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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花蓮有股好空氣,站在大廳,忽然想起,高中畢業後環島的情形。那時的我們是如此年輕而有活力,共騎機車在花東縱谷奔馳的我和秉翰,是多麼甜蜜,我還記得他要我在哪一棵樹下等他牽車;我還記得在哪個紅綠燈前他開的玩笑,我更記得是在哪條馬路上,讓他教我騎摩托車。回憶固然是多年以前,但都歷歷在目,恍若是昨天。
坐在台階前,秉翰的氣息似有似無,明白他明信片上「發現你的影子還是悄悄跟來了」的意思。我的影子也就是他的影子,他的影子也就是我的影子,這麼多年的愛戀,在太多地方留下共有的足跡,當舊地重遊時,記憶便如同影子般擺脫不去。
「是我,我離開台北了,想暫時離開台北,吸些不一樣的空氣。別擔心我,我很好,只是到處走走罷了!過兩天我會再跟你聯絡,也請你幫我向Steven說一聲。謝謝囉!」寫了張傳真給舒兒,怕找不到我的她會緊張著急。
吃完早點要去哪呢?花蓮港?七星潭?美崙山?能不能去個沒有秉翰的地方?既然選擇出走,就不該停留在由記憶構築的迷宮打轉。相信古老的傳說,一天兩天一百天,只要連續一百天都沒想到秉翰,他和他的全部都會從我的心底蒸發。但不想起他真的太難,當我站在海濱公園,看著靛藍的太平洋與遠端的地平線,想著秉翰在那頭的國度行走,心仍舊會絞痛,過度的相信禁不起一絲詆譭,或許秉翰不懂,或許他認為我不會曉得,太多的或許太多的可能性,但為什麼我得拼命替他找藉口呢?單純是為了我自己嗎?為了讓自己好過些?可是,用這些不切實際的說法矇騙自己又有何意義呢?終究比不上秉翰的解釋,然而,誰來告訴我解釋在哪呢,是在巴塔哥尼亞的冷風,抑或,在安地斯山脈的蟲鳴裡?太多的問號,太多的質疑,我可以感覺到我的心正慢慢萎縮,沒有出口,也沒有空隙。
坐車往預定的民宿去。這間旅店是松仁介紹的,原想跟國內的企劃案結合,但最後是不了了之。站在潔白的牆壁前面,了解松仁說適合我來的理由。辦完check-in手續之後,站在房間透明大窗前看對面的海洋公園,總算找到一個沒有秉翰身影的地方。園內的海洋村帶著濃厚的美式風格,我對販售的商品沒有任何興趣,倒是登上票口旁的燈塔。塔上人潮眾多,大概是被鯨魚號召來的,年輕的情侶與中年的家長和稚齡的孩童,歡笑得很,那是種愉悅的氣氛,我格格不入。
「小姐,請問你要用這台望遠鏡嗎?」身後的女子與她的小孩想用前方的設備。
「你一個人來?」小朋友興奮的收尋鯨魚的蹤影,她的母親便與我攀談起來。
「對阿。你呢?」
「我是兩個人,加她。」她摸摸女兒的頭,笑著,卻有些悽涼。
客氣的聊天過後,我告別這對母女,去搭乘頗富盛名的纜車。這是第一次單獨乘車,有點寂寥,有些不自在,就如同身邊有個東西不見了,那股惆然。身旁除了隨身的包包,什麼都沒了,孑然一身就是這樣嗎?秉翰在外旅遊時,他是怎麼面對這些感受呢?他獨自外出的次數較多,想必已經習慣了。摩天輪的移動是極緩慢的,宛若靜止,但又可由窗外的景緻判定此刻是升高或降低。登高遠望,想著中央山脈的那頭,台北的人們可好,秉翰可好。濃濃的哀傷,搖頭輕笑自己,司兒阿司兒,是誰說要徹底忘記他的?怎麼又想起了呢?早該忘記的,心傷過後的冷漠卻似乎停在台北沒有跟來,惦記著最欲忘記的人,是一種諷刺。
深夜在雙人床上翻來覆去,抱著枕頭,卻難以安眠。爬起來拿起電話按了四個鍵,手卻停在半空,猶豫遲疑,然後掛上,我不能再打電話了,我不能在愛情裡沉淪。走進浴室開始編辮子,我必須要找些事做,分散我的注意力,不能再想秉翰了,絕對不行。打完辮子,接著鬆開,再打辮子,再鬆開,相同的動作,無意識的舉動,其實都只為了消磨時間。聽說,東部比較早天亮,所以,我會早些擺脫讓我恐慌的黑夜。
不知道辮子綁了幾回,天總算露出曙色,我開始整理行李,往下個地點前去。拿出之前買的旅遊手冊,隨手翻閱著,試圖尋找勾起我興趣的地方。但要找跟秉翰無關的地方實在太難,經過一個小時的慌亂,我還是放棄原先的打算,改找能沉澱心情的去處。翻著翻著,邊下樓邊翻,吃完早餐後我坐在門口曬太陽,繼續想要去哪比較恰當。
「小姐,有什麼需要我為你服務嗎?」抬頭一看,是旅館的服務生。
「我不知道接下來去哪才好。」
「這個嘛…小姐還想繼續待在東部嗎?」
「我自己一個人去哪都一樣的。不過我倒希望能找個安靜的地方休息。你有什麼好建議嗎?」
「有本雜誌介紹集集附近的民宿,感覺很不錯呢,你要我拿給你看嗎?」
「好阿,麻煩你了。」
集集是高中班遊去的地方,那時剛跟秉翰在一起,兩個人共乘協力車,接受眾人的關切眼神,在綠色隧道享受最青春的十七歲,我好懷念那時的神采飛揚,就當作是緬懷吧,去看看藏有曾是美好記憶的小鎮。決定了之後,坐上火車,一路往北駛去,想經宜蘭、台北、下到台中住一晚後再轉進集集。到台北時是下午,我站在火車站大廳,猶豫要不要出站,或是打個電話給Steven抱聲平安。
「舒兒,是我,我回到台北了。但我等等又要搭火車下中南部,只想跟你們抱個平安,不要你們擔心。對了,能不能請你幫我個忙,要Steven幫我把秉翰最近寄來的東西收在一起,等以後他回來還他。走了,趕火車去。」
留言給舒兒之後,走下月台,坐上往南的車,離開台北一路南行,心情,卻未因離開台北而釋懷。我在車上醒醒睡睡,晃動的車箱在鐵軌上行駛,和我的心情起伏連成一種頻率,在兩肺之間,在肋骨下面,震盪。同樣的空間,同樣的環境,置物架卻只剩下一包行李,身旁的座椅是空位,變調的人事時地物,讓我眉頭深鎖。沒有胃口吃任何東西,尤其是油膩的便當,數著窗外飛過的電線竿,身後的小孩興奮地嬉鬧著,可以想像他們期待出遊的神情。
辦完住房登記完後在台中市區閒逛,買了杯咖啡,坐在窗前看人潮來來去去,親蜜的情侶在眼前閃過無數次,我以為我會黯然的,卻出乎意料之外的冷淡。就這樣捧杯咖啡,到店要關了才回到旅館,服下剛剛在藥房買的安眠藥,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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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眠藥的副作用是連帶隔日頭很昏,醒來後我坐在床沿,頭痛欲裂,一直到日正當中才感到稍稍舒坦,連忙辦理退房後搭上往集集的車。
集集的綠蔭一如往常的漂亮,我找到以前租車的地方,向老闆要部協力車。
「協力車?小姐你一個人嗎?」
「我兩個…不,我一個人。」
「一個人是無法騎協力車的,你要不要改租單車就好?」
推著單車緩緩在道路上行走,想著剛剛和老闆對話的內容,不禁啞然失笑,我又忘記現在是單獨旅行了。想必我仍需要段時間適應吧,自此所有的東西都只需一份、用不著第二份的感覺,是種不習慣。走到半路,還是折返回去還車了。
「你怎麼又回來了?」老闆挑著眉問我。
「我…」
「比較想騎協力車阿?不然我叫我女兒載你好了。」
「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想散步就好了。車我牽去放囉,謝謝。」
我終究是不忍觸碰塵封的過去,那些會讓我落淚的過去。
住在集集一晚後,隔日老闆很好心的載我去蛇窯,一個產陶的地方。
「小姐,請問你要幾張門票?」售票亭裡,有股客氣的聲音。
「兩張」
拿著兩張門票,卻不知另一張該給誰。我捏著多餘的門票,想丟進垃圾桶,卻又收手。我的愛情,似乎也跟這張門票一樣,已經變多餘,變累贅,卻叫人不捨得扔棄,只能放在手心,放在牛仔褲的口袋裡,還有,心底。
晚上我連飯也不願吃,就窩在房間死命的翻書,我不能被困在這座綑綁我記憶的牆,用我們共遊之處築成的牆;我不能被困在這裡,四周是牆,我站在中間,在原地盤旋打轉,我繞不出去,繞不出去。沒有出口的空間,是你為我築的堡壘,騎士已經遠離,卻帶走鑰匙,讓公主住在高塔,宿命地過一生。
不行,我不能這樣,我不能一輩子守著記憶,就跟公主守著紡紗機一樣的,看不見未來。
好不容易等到早上,連早飯都不吃匆匆退房,往清泉崗機場去。我找到我從來沒跟秉翰去的地方了,總算讓我找到了。坐在車上我一直想著,那裡會給我足夠的救贖,那裡會讓我不再痛苦。
我趕上了第一班飛機,飛在台灣海峽上端,體內湧現出安心,我有預感在這裡,會重新快樂起來。
下了飛機,進了一棟白色的樓房投宿,鬧中取靜的房間裡,我有濃濃的睡意。連行李都來不及整理,就闔上眼睛,帶著微笑睡了,夢中的我,好開心,雖然沒有秉翰,雖然沒有穩固的臂彎,但我還是開心,因為我找到了,落腳的地方。
這裡,是與台灣一海之隔的,澎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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