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
「天阿!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大概是感冒吧,頭很昏、很不舒服,躺兩天了,還是這個樣子。」他有氣無力的說。
「那…你去看醫生沒?有沒有吃藥?」
「我連走路都快沒有力氣了……」趕緊扶住瀕臨倒下的Steven,一邊張望著有誰可以幫忙。
「我去找藥房。」松仁見狀急忙去發動車子,往市區去。
讓Steven重新在床上躺好,翻箱倒櫃地找隻體溫計,趁測量的時間去浴室擰條毛巾再到廚房拿些冰塊用塑膠袋包好回到房間,Steven不時傳出痛苦的呻吟,除了替他擦拭冷汗、盡力讓他退燒之外,著實束手無策,我全心盼望,能快點聽到引擎聲,好把他送去醫院。
「司兒,我買了成藥,你趕快讓他吃。」松仁滿頭大汗的衝進來。
「我想,我們直接送他去榮總好了,看他這個樣子,不給醫生看不行。」
「要送醫院你幹嘛不早說,可以省很多時間耶!」松仁稍稍抱怨「來吧,你把車門打開,我扶他上車。」
經過一連串反覆說明、詢問跟診療過程後,Steven總算被送進病房,醫生說他肺部有些感染跡象,需要留院觀察。將他安頓好後,我試圖聯絡Steven住在南部的父母,但都徒勞無功,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小靜,松仁安撫慌張的我,要我想想有誰可以來幫忙照料。
「他還好吧?」飛車趕到的成奕焦急的問著。
「說肺部有感染,要住幾天。他忍耐力太驚人,燒到40度都還能撐整整兩天。」
「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他就是要撐到最後一刻才肯看醫生的,不是?」成奕嘆了口氣「跟小靜說沒?」
「沒,找不到人。大概還在上課吧!?」
「他差不多快醒了,你要不要買些東西給他?」
「松仁已經去附近買清粥,等他醒來就能吃了。」
「松仁?他又是誰?」
「他是新來的企劃,是個大好人。今天要不是他好心載我去Steven那,恐怕…」
「你太誇獎我了,這樣我可是會害羞的。」松仁提著一大袋食物進病房。
利用Steven吃東西的空檔,將他托給成奕,松仁又載我回大直收拾Steven的衣物和簡單行囊,途中我仍試著和小靜聯絡,也撥通電話給天使,要她有空也去醫院一趟,好讓成奕可以早點回去和快生產的琴韻作伴。
「你們都是高中同學?」松仁對成奕跟天使感到好奇。
「對阿,還有不在國內的秉翰和小靜,你知道的,就是我們橘子的董事長跟副董。對了,天使和成奕可都是我們的股東哦!」
「我真羨慕你們的交情。我高中是在鄉下唸的,畢業之後再考大學的人少之又少,多半去做工了。這些年我都待在台北,昔日情誼自然疏遠了,想想全是我的錯,總藉口忙,同學會不去,老家不回,難怪和他們都不大往來。」
既然如此,就回去看看阿!」
「家中都沒人了,回去…幹嘛呢?我爸出海時遇到風浪,音訊全無,我媽等了五年,終究是放棄了,聽說嫁到鄰村,另外有個幸福的家庭。至於扶養我的爺爺奶奶也過世了。他們走之後,老家對我就失去意義了…一個四面牆壁的空殼,看了也不過是徒增傷感。」
「對不起,我似乎…不該問的。」
「不會,你肯問很好,別像其他人一般假腥腥的,想問又裝不想,不但做作又令人反胃。坦白說,我從不感到可恥,這有什麼好自卑的?發生這種事我也不願意,我爺爺奶奶很偉大,他們把我照顧得很好,我覺得我媽也非常了不起,她試過了,她知道她不行後勇於離去,這種果斷,總比怨歎一輩子要強得多。只可惜…我都沒機會孝敬他們…」松仁的語氣,令我不忍。
「松仁…」
「你呢?你的家庭應該很幸福吧?」
「算吧!我們家就我跟舒兒兩個小孩,在爸媽呵護之下愉悅的長大,除了我媽的脾氣有點難以忍受外一切都挺好。舒兒原本在飯店當客服經理,後來辦留職停薪去瑞士進修,我爸跟我媽也跟去住,現在還停留在那邊捨不得回來。倒是舒兒為了終身大事悄悄溜回台灣,婚前暫時先跟我一道住。」
回到醫院時舒兒和花生已經在病房內,一票人圍著尚且虛弱的Steven說說笑笑,恰巧小靜打電話過來,於是成奕說要去接琴韻過來,花生和舒兒去買宵夜,松仁和我也找個藉口離開病房,此時Steven必定不願有人打攪他與小靜之間最私密的情話。榮總的風頗大,和松仁坐在水池邊誰也不肯說話,靜靜的吹風,側著頭猜測松仁在想些什麼,卻驚訝地發覺他有雙漂亮的雙眼,我很喜歡看人家的眼睛,眼睛是會說話的,我一直堅信著,只是,為何這麼明亮的雙眼卻有種憂鬱的神色呢?「你在看什麼?」松仁發覺我的窺探,轉過頭來直視著我。
「沒有阿,哪有!你別自以為是…」
「心虛啦?越說越小聲了」
「喂,你看,那是舒兒和花生耶!」我不理他的逼問,故意把話題扯開。
回到病房時,天使已經到了,將舒兒買的小籠包跟蒸餃擱在桌上,隨意地吃了起來。
「司兒,我和花生差不多計劃好了。」舒兒在我們快吃完時忽然說道。
「什麼時候?」
「下個月10號,原本要生日那天的,但飯店被訂走了。」
「來得及嗎?不到一個月耶!」
「可以吧!又不宴請家人,不過就是簡簡單單辦幾桌,很輕鬆的其實。對了,秉翰快生日了吧?」
「嗯,12號,我還在想要怎麼寄禮物給他。說不定不寄了,在答錄機說聲生日快樂就得了。」
「他又不告訴你要住哪家旅館,想寄你也沒辦法吧?喂,他會不會回來參加我的婚禮?」
「我會幫你問他,不過你也要有心理準備,機會不大。」
「那我伴郎要找誰阿?」
「原來你希望他當伴郎阿?」
「我倒有點希望他回不來。」花生笑著說「他如果真當伴郎那你們要我怎麼見人阿?」
「你在說什麼阿?這跟見不見人有什麼關係?」舒兒滿臉疑惑。
「哪有伴郎比新郎高的?」
「對耶,而且他還比你帥、比你瘦、比你有氣質。」舒兒故意佯裝恍然大悟的樣子。
「你乾脆嫁給他好了!」
「Good idea!反正我跟司兒是雙胞胎,掉換過來你們也不會發現。喂,劉司兒,咱們就這樣決定了!」
「我才不要!這麼好的對象我可不甘心拱手讓人。」
「你們都去陪他吧,留我自己孤家寡人一個…」花生委屈的說著。
「好啦!別不高興嘛!我們是鬧你的啦!」舒兒的手繞上花生的肩「是你自己要跟秉翰比的耶,再說吧,不矮不胖的花生還是花生嗎?」
「什麼又矮又胖才是花生,路邊賣的都是細細長長好不好!」花生的聲音充斥著埋怨。
「可是,細細長長的明明就是四季豆。」
「別耍冷了你們!正經點,萬一他回不來怎麼辦?」
「那……叫Steven跟司兒勉為其難湊一對吧!」天使故意拿我和Steven取笑。
「你瘋了!」我們不約而同的大叫,表達最嚴重的抗議。
「不然…」舒兒把眼神瞄向坐在一旁徹頭徹尾狀況外的松仁。
「伴…伴郎?我不要,我怕死穿西裝。」松仁連連搖頭。
「哎唷,你可以和我們美若天仙、沉魚落雁、傾國傾城的劉司兒手挽手耶,怎麼樣?這福利不錯吧?要不要考慮一下?」
「是是是,誰不知道我們舒兒小姐的風華絕代?想當然她的雙胞胎姐妹也和她一樣國色天香囉!」
「不愧是花生,真是太了解我了!」舒兒樂得直拍花生的手臂。
「回歸正題啦!你們到底要怎麼辦?」Steven受不了舒兒和花生的耍寶。
「就松仁跟司兒阿!」他們倒是異口同聲。
「反正我一定得當伴娘,伴郎隨便就對了?」
「沒錯!就是這樣!」舒兒用你終於明白的口氣跟我說話。
沒有結論的討論在Steven表示疲憊後劃下句點,天使堅持由她留下來陪Steven過夜,原先是不肯的,欠Steven太多,好不容易有個可以回報他平日不辭辛勞照顧我的機會,可我也必須承認天使說得對,他不會願意讓我照料他,在他眼中,我自己都欠缺照料,更何況這種彌補心態他怎可能看不出來?惆悵的我只得帶上門,默默對著最被感激的朋友說晚安,祝他早日康復。
松仁在車上向我問起Steven和天使之間的關係。沉默了半晌,印象中他們從高中時就是極好的朋友,不管流言蜚語是如何炒作,之間的情誼都很堅定。兩年前吧,天使曾和一位男孩子論及婚嫁,但卻因為這男生太在乎Steven而不了了之,沒有下文。最近倒是傳出她和一位同業走得很近,但仍舊未聽她提及,笑著告訴松仁,要真有什麼也早該有囉,都認識好幾年了。
車駛進無聲的街道,花生陪著舒兒在門口等著,和松仁道再見的瞬間竟有種看見秉翰的錯覺,或許是太疲倦的緣故,我邊上樓邊對自己解釋著。但為何我會在他身上看見秉翰的影子?是純粹的誤認,還是我的心底,產生動搖,才會讓我對這個相識不過短短一個月的男孩,產生這種讓我罪惡的想法?舒兒打斷我的思考,交代我趕緊找時間打電話給媽,用三寸不爛之舌說服她讓舒兒留下來,聽說,媽已經對她起了疑心,動作再不快些屆時影響到她的計劃可就麻煩大了。為了婚事操勞的舒兒沒多久就進入夢鄉,而我,卻翻來覆去,怎樣都不能安眠。不知道秉翰現在人在哪兒呢?再四天就是他的生日,是而立的年紀,也是我們之間的十三週年。第一年的興奮、開心、甜蜜與大肆慶祝都恍若只是昨天,轉眼間,五年、十年都過去了,「紀念日」也曾為一個時間上的名詞,不再具有任何有意義,就像是軍人節、護士節一般的被視為與我們毫無關係。而六月十二日,到後來也僅代表秉翰生日,在送禮、切蛋糕時,我都只能偷偷對自己說聲「紀念日快樂!」,恭喜自己又撐過一年,又在一起一年…如今想來都還是倍感辛酸,我從不認為他會記得那天在我們的愛情裡所象徵的、所代表的是什麼,而他也表現得令我絲毫不懷疑我的想法。成奕曾經向我說過,秉翰不是不在乎,而是他不知要怎樣表現他的在乎,再加上我老裝得無所謂,才會讓這個本該慶賀的日子,一年年被忽視;一年年被迫遺忘。真的是我們都太羞澀,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情感嗎?真的是我們都太體諒對方,才會導致我們都誤會彼此的想法?可為什麼,相愛如我們,要好如我們,兩人之間卻無法有完善的溝通,無法完善的表態呢?抱在胸前的枕頭出現淚水的痕跡,左手食指抹去從淚腺滴出的水珠,走到客廳拿起話筒。
「嗨秉翰,現在是半夜三點,我又睡不著了。你人在哪兒呢?在做些什麼呢?Steven住院了,因為感冒的緣故,你有空就打通電話慰問他吧!也許是他病倒的關係,忍不住惦記著你,出門在外的你要保重身體哦,如果身體不舒服記得去看醫生,別跟他一樣老撐著。對了,舒兒選在下個月十號結婚,要我問你回不回來,她想請你擔任伴郎……」
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看錶時簡直無法相信,我居然睡到近中午。舒兒已經不見人影,約莫是跟花生去準備結婚的事宜。
「早安小靜!」電話響了,是小靜打來的。
「不早了,你那邊都中午了吧?我打去公司他們說你還沒上班…怎麼了?」
「只是昨晚沒睡好,今兒個就起不來啦!」
「哦…Steven還好吧?」
「其實還好,但是醫生擔心他肺部有感染,所以叫他住幾天。你別太擔心。」
「我怎可能不擔心?他身體一向都很好的,這回不但感冒甚至還住院…司兒,你老實告訴我,他是不是沒有好好保重自己?他有按時吃飯嗎?他有睡好嗎?他有…」
「任靜同學,你先冷靜下來聽我說。他有把自己照顧好,真的,我昨天開他的冰箱裡頭還蠻多菜的,感冒僅僅是個意外,你不要慌張,安心唸你的書,別讓他又要擔心自己還要掛念你。」
「說到這個,司兒,我想要把這邊的課業儘快結束,我想回國了。」
「回國?好端端的怎麼決定要回國了?我記得你還有一年才能拿到學位阿!」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總以為我們的感情夠穩固,承受得起距離的考驗;我以為我們彼此都在對方心中,所以不必時時刻刻牽掛對方。可是我錯了,而且錯得離譜,有時我自己看電視,看那些愛得死去活來的片子,看著看著我眼淚就開始掉,好空虛阿,那種寂寥,一個人坐在沙發無意識看著這些劇情,到最終我根本分不清到底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假,不能辨識了你知道嗎?可是我又不想讓他煩憂,在台北他有太多事情要忙、要處理,我刻意掩飾我的不快樂,隱藏住那些悲傷的情緒,就是不要他替我擔憂。可是這回,我的信心被徹底擊垮,住院消息一傳來,我怎樣都無法恢復平靜,想來想去,心裡想得都是:他怎麼樣了?他還好吧?再不快點回國,我想我真的會瘋掉……」
「可是你也不能把學位放棄掉吧?你和Steven努力了這裡久,你們一起面對跟距離的比賽,好不容易就要贏了,忽然說放棄不好吧?」
「唉…你跟秉翰最近還好吧?」小靜不想繼續談論,把話題轉回我身上。
「就這樣啦,還能怎麼樣呢?他照著他的計劃走,只是我不免懷疑,他的計劃內到底有沒有我。」
「司兒,對不起。」
「嗯?」我不懂為何她忽然道歉。
「我不該對你說這些的,你的壓力是那樣大,遠遠超過於我的,但我還跟你抱怨這些…」
「你在說什麼阿,我現在看得很開,反正就等囉,能等就等,不能等就算了。我們在一起快十三年了,最美好的青春跟時光都給了他,萬一我真的等不下去了,我也不欠他什麼。」
「司兒,這些話你對外人說也許他們會信,但跟我說的話…」
「唉,我現在能做的,就是說服我自己:放開點、豁達點。日子一樣要過,不管今天謝秉翰跟我變成什麼樣子,太陽還是會升起落下,橘子一樣照常營運,我總不能為了他事情都不做了吧?」
「你自己想清楚,不管你要怎麼做,我都是支持你的…雖然秉翰和我也是好朋友,可在這件事上,我想我們沒必要替他說話,他欠你太多,就算你決心要跟他分開,也是他咎由自取。」
「再說吧,這問題我此刻不想思考。」
切掉電話,忙著梳洗準備上班,扭開收音機讓音樂大聲地放送,替代房子裡哀怨的空氣,小靜的話太令我難過,但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刻,得快點去公司才行,不願讓人在醫院的Steven不能安心養病,公司此刻絕不能出事,為此,必須更專心於工作上,全心全意的,千萬不能出任何差錯。
下樓的同時,手機也響了。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