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名: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 作者:龍應台
- 出版社:天下雜誌
- 出版日期:2009年08月31日
-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789862410493
【我讀《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泊樓
作為一個當代知識份子,「龍應台」這三個字,在華人世界或許還不算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可說對於多數港台讀者而言,已少有人沒聽過這個名字。
她的身份,難以給個明確定位。她可以說是個學者,但研究的卻並非一般學者投稿期刊常見的那種局部性主題,而是廣泛收集文獻材料、到處訪問當事人的這種大範圍歷史質性研究。這種研究通常只有已建立起高度學術聲望的大師級史學家才做得起,所寫的內容也非常冷靜客觀;然而龍應台既未建立起足夠的歷史學術聲望,所寫的文章也不是非常冷靜客觀的風格,而是帶有更多的抒情與主觀語調。
她可以說是個文學作家,但她寫單純抒情的文字較少,反而卻更關心政治、社會、國家,甚至有過從政的經歷,使她變得看起來不那麼「文學」。此外,其作品的文學性長期受到主流文壇及學院派人士給忽略,各類文選、文學評論當中,少有她的作品;這樣的遭遇,顯然和台灣主流文壇習慣性忽略「知性散文」的文學面向有關。擅寫知性散文的一些文人,如柏楊、李敖、南方朔…等人,儘管才思泉湧,或文采華美,但因其作品的風格屬於強烈的「知性」之故,往往被認定成社會評論或文化評論,很少被主流文壇視為文學作品來看待,龍應台的文章自然也不例外。
從早年的《野火集》開始,龍應台便以她熊如野火燃燒的筆觸,來書寫她對於國家、社會的情感,以一種女性特有的細膩與感性,來書寫出激昂但卻理智的批判聲音。她的口吻風格可以用這句詰問為代表:「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其關注與批判的社會現象,大多數是針對台灣社會有感而發。但在當年,她的用語是「中國人」,而非「台灣人」。這裡頭除了反映出與龍應台自身血緣攸關的身份認同感之外,也反映出當年台灣社會的主體意識並非如現今這樣高漲,故即使對於國族的身份認同與「中國人」這個詞語的概念有異,也因受制於當年政治環境,而不得不使用這個詞彙。
《野火集》一推出,便迅速在那個年代廣大的知識青年當中燃燒起來,當今文化界的各階層知名人士,幾乎無人沒翻閱過這部作品的。
如果說,《野火集》是顆火種,點燃「龍應台」這個名字,使之發光發熱成為文壇耀眼明星;那麼,《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就是一道洶湧奔來的海嘯,倏呼之間,以狂飆之勢,席捲了一整個島嶼和海峽的子民,喚醒了一整個世紀的老中青各代人之集體傷痕記憶。
是的,龍應台喚醒了那種「痛」。
她的文字,有著如同火烙酷刑一般的殘忍!
初讀本書前面的章節,發現【野火】之後,【大江大海】所建構出的,並不是澆熄野火的清冽冷泉,而是遠比野火更加滾燙、熾熱百倍,火山噴發的岩漿!此時不免全身發燙,如同酷熱難耐的酷刑一般,血液在沸騰!
順著岩漿流成的火河,一路滾燙地摸索找路,逐步讀下去,到中後段,則來到一處漫天炎紅熾亮的所在,這裡不只是火山岩漿流瀉滿地,更是一片一望無際的火海汪洋;世界走到這裡,已無去路,已是盡頭;人生走到這裡,已無希望,只剩絕望;情感走到這裡,已無悲淚,只餘枯萎;理智走到這裡,已無是非,只存相對。
我想起了宗教教理中那個徹底絕望、乾枯、毫無人性的世界,那就是一種「煉獄」。
二零零九年,還活著的人,還能笑著看綜藝節目、哭著讀愛情小說的人,大概都很難去想像當一個人經歷一九四九那樣的時代動盪之後,人生觀從此會有怎樣的轉變,性格可能會有怎樣的變形或扭曲。從那樣的火海煉獄裡游上岸來的人,滿身早已灼成了焦黑,面容烏雲難辨。一旦經歷過那樣的年代,他或她,都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他或她。
如果不是龍應台,大概很難有人獲得出版界與學術界這樣程度的青睞、出這樣大的手筆、供其寫出這樣的感性的文筆,而卻是以這樣龐大的資料收集、這樣宏觀的時空角度、這樣無私的立場格局,在探討一個這樣嚴肅的歷史與政治主題。
不愧是「龍應台」,這個勇於向嚴肅題材挑戰的才女,寫下的這本書足以奠定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使其足與一些前輩大師級人物得以比肩,等量齊觀,而不顯得遜色。而她比這些前輩大師級人物都更幸運的一點是,她至今不過壯年,名氣卻已經如日中天,不必等到日暮西山的時刻,才曇花一現橙紅燦亮的夕陽。
閱讀《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最讓我感到驚訝的一點是,龍應台這本書的寫作,雖然是從成長於台灣的外省第二代之立場出發,卻沒有受限於自身的身份認同,而能跳脫出狹隘的族群與國家意識,願意擁抱寬廣的普世價值之關懷。
本書中,以一種相當感性、不帶批判的筆調,間接而含蓄地揭露出屬於國民黨自身在一九四九年前後的醜陋面;不過,這樣的揭露卻是以一種寬大、體諒,但並不遮掩逃避的態度來進行。
這裡頭固然是為了忠實呈現她所找到的文獻史料和訪談紀錄,但背後流露出的,其實是一種「將面對殘酷現實的悲傷給徹底昇華過後之冷靜」,這是不容易的人生境界。在我的閱讀記憶中,像她這樣屬於這個族群、這個世代的作家當中,能夠願意超脫出既有的狹隘國族意識,如她這般昇華到普世關懷程度者,屈指可數。
這本書,深刻揭示戰爭的殘酷與無情,並突顯出受到烽火壓迫下的人們,是如何地無助、脆弱、與悲哀。書中的每一個訪談對象,都是親身見證,飽受戰火洗鍊的人。每一個人的苦難,都控訴著時代命運的暴行,都譴責戰爭與侵犯的野心。
遍及書中許多人物之共同的命運是,他們都是被國民黨「抓走」才不得已而去從軍的,稱為「抓兵」。在國共內戰爆發的時刻,國軍表面上武器人數都居優勢,其實早就是一群烏合之眾,伴隨著戰後民生凋敝,人民叫苦連天,以及共軍間諜無所不在的滲透,國軍會打不過共軍,從而只能一路抓兵以補充兵力,順便找人當苦力兼砲灰,也變得可以理解。
這本書,以不帶雄辯,卻強而有力的事實陳述,直接戳破了多少人自認不可侵犯的神聖性,卻又維持住其作為一個人所該享有的基本尊嚴;同時也拆穿了眾多人們自小習以為常的歷史教科書謊言,重新幫人們在腦中建構出一幅真正的時代歷史圖象。這是一本文學價值很高的散文集,但也是一本活的歷史教科書;她喚起的不只是人們的歷史記憶,更是人們對於普世人權、生命、與人性的體會與關心。
舉例來說,本書提醒了眾多的中國人原本並不知道的一段史實。原來當年蘇聯軍隊在日軍撤退時佔領東北的過程中,並不是如今日中共所歌誦的那樣坦蕩蕩的仁義之師,曾經發生過嚴重的燒殺擄掠、強暴婦女,受害者包含了中國人與日本人都有。
又例如,本書有不少篇幅著墨於當年國共內戰於長春圍城時的慘酷戰役,五十萬軍民因此被餓死。而共軍將之視為建國戰爭中一場偉大的勝利。只是本書帶領讀者們產生這樣的疑問,為何死了三十萬人的南京大屠殺、三萬人的二二八事件,如今有那麼多人在追悼、在紀念、在研究,但長春圍城死了近五十萬人卻沒有?
在這本書裡,讀者將會發現,沒有哪個族群或國家,會是永遠十惡不赦的敵國或敵軍,或者換個字眼說,沒有哪個群體是永遠十惡不赦的「加害者」而未曾是「受害者」。反之亦然。
德國人不是只當過加害者而沒當過受害者,日本人也不是,蘇聯人、美國人、中國人、台灣人、國民黨、共產黨、…當然都更不是。反之,中國人在二戰中並不是只當過受害者而不曾扮演加害者的角色,美國人、蘇聯人、台灣人、國民黨、共產黨…也都不是,德國人與日本人當然也更不是。
每一個族群、國家,都有良善的一面,與邪惡的一面;甚至每一個人,不論他是軍官、士兵、或平民百姓,如果曾經造了怎樣的惡,都不會只是單純的加害者,必然存在著受害者的一面性格。反之,也沒有哪個國家或族群,從來只是溫馴軟弱的受害者,而未曾扮演過殘忍猙獰的加害者角色。
閱讀本書的中國人,也許會發現,自己以前只知道日本人曾在南京大屠殺中強暴婦女、殺人無數,卻不知道原來當日軍戰敗投降時,也有不少在中國的日本人受到中國人的殘忍報復,毆打、殺害、強暴日本女人…等等暴行。
閱讀本書的台灣人,很多也許原來並不知道,太平洋戰爭期間的台灣,有高達三萬多人曾死於美軍的轟炸;也不知道原來日軍戰俘營中那些凶惡嘴臉的看守員,大多是台籍年輕士兵,他們當中有些人還曾受到戰後國際戰犯法庭的判刑制裁。
隨著本書的暢銷,如此述說故事的多元立場,使得中國人、台灣人,也都開始有人注意到自己的祖輩並非僅是日本、國民黨、共產黨統治下的「受害者」角色,而是也有著「加害者」的黑暗歷史紀錄,從而也開始注意到自身或許也該開始有了「族群的集體懺悔意識」。
也因此,這是一本「大格局」的散文集。她的文學格局之所以大,在於她用散文的寫作形式、淺白而感性的語言,卻不著痕跡地啟蒙了無數仍囚禁於國族意識牢籠中的讀者,幫助他們從對自身我群的關愛出發,從而開始擁抱歷史的真相、人性的真相,最終擴大成為對他群、異族、異國、敵人、敵國、乃至任何不同立場者的理解與同情。
這確實是一本格局很大的書。話雖如此,這本書也許仍有些遺珠之憾,而這些遺珠,原本是不該被忽略的,卻由於寫作者受限於時間精力,或許也受限於學術界和出版界要求的截稿壓力,甚或寫作者自身對於題材取捨讀特殊考量,故而寫作者似乎作出某些妥協,以便讓這本書順利上市。
身為一個關心這類題材的評論者,對於書中這些遺珠之憾,自然不能不有所提點,讓更多在閱讀本文的讀者們,也能對本書的主題和內容能有更多來自外部的思維激盪和體會。
首先,這本書採取的歷史陳述,主要是從眾多微觀而寫實的視角,來拼湊起一整幅大歷史圖像;然而,這樣做的問題,便是未能給予整個大歷史一個完整的陳述架構,以致顯得支離破碎。誠然,這種支離破碎才更符合大時代那種顛沛流離、國破家亡的感覺,但有一得便有一失,當本書呈現出這樣的感覺時,就無可避免會削弱了她原本應有的宏觀歷史陳述力道,因為,必然有些重要的歷史脈絡無法被完整呈現。比方說,書中沒有回答一個許多讀者最想知道,但至今仍眾說紛紜的問題:「奮戰八年打敗日軍的國民政府,為何不到四年就丟掉了江山?」作者顯然不想,也無法去回答這樣的問題,畢竟,作者不是長年專門研究國共內戰歷史的專家,而只是一個關心歷史的散文作家。
其次,本書的歷史書寫,事件發生時間主要在1944-1949年之間,而本書在企圖建構「同一時代多重立場的歷史視野」之餘,仍然有所偏重,而致使某些立場的陳述縮減或忽略。例如,本書很難得地,能談及德國大量戰俘受到盟軍侵害的層面,也能談及日本人兵敗之後慘遭中國人殘忍報復的情節,但很可惜,都只是小篇幅帶過,而沒有更深入去挖掘,使得本書「雖然格局很大,能兼顧多元面向,卻還不夠深入」。
第三,本書大多數的篇幅,仍然是站在「國民黨統治下在台灣的外省族群」之視野來看待歷史,雖然已經邁向普世關懷,但卻有意識地去避談那過去百年來台灣這塊土地上最沉痛的族群傷痕,如此可說是為了逃避自身族群所受到的加害者指控,與受害者族群悲情仇視的目光;但卻因此而使本書的「歷史關懷與人性昇華」之力道,嚴重減弱。當本書寫到國軍第七十軍的故事時,詳細交代了七十軍於接管台灣前後的來龍去脈,之後的章節緊接的是大量著墨於二戰時期台籍日本兵虐待盟軍戰俘的歷史;但獨獨對於一九四七年那個腥風血雨的二二八事件,竟然完全不去碰觸,只寥寥數語帶過,這可說是個嚴重敗筆,也堪稱本書的最大缺憾,使其建構出的宏偉歷史殿堂,炸缺了一隅,成了「格局很大,但為德不卒」的一本書。
本來,以龍應台的名氣和形象,最有機會能採訪當年受命來台進行血腥鎮壓的21師等軍人,以及其後代,並且能使當事人的排斥感減到最低;不知這樣的想法是否也曾在龍應台腦海中盤旋過?或許她也曾試著付諸行動,也或許沒有;無論如何,本書終究沒能把握住填補這個「歷史詮釋的立場缺口」之機遇,殊為可惜。多少台灣史學專家都還遇不到的千載難逢良機,到了龍應台手裡,仍舊沒能把握住。
我不忍在此苛責作者的明顯力有未逮,其顯有不堪承受重責之難處。誠如龍應台自己在書中最後所言,她在寫作時,發現這樣沉重的歷史,實在不是如此感性而脆弱的她所能負荷得了的;她在寫作本書時,發現了原來自己只是那樣脆弱的一個人。也因此,這本書也許原本應該要一百五十萬字才足以說得完整些,但她只寫了十五萬字。有太多說不清的故事、交代不了的理由,她也只能向讀者說抱歉了。本書的作者自己尚且如此宣稱,更何況是受作者文字擺弄情緒的讀者?
我想給所有閱讀本文的讀者,一個良心的建議是:閱讀這樣一本書時,該有的心理準備,不是多張手帕以準備拭淚以免不能自已而情緒崩潰;更重要的是,要放開自己的心胸,坦然去接納屬於自己長輩、自身族群的那段不堪回首、甚至羞於啟齒的過往史實。這些史實,可能讓你發現自己的族群曾經是悲情的受害者角色,但卻也有著邪惡的加害者行為;無論如何,要勇敢去逼視「殘忍的歷史真相」,不必害怕無法保持情緒鎮定,而是要力求不帶偏見地承認,人性當中確實存在著一種不因種族、地域、國家而差別的,善心與惡念的種子;好好地用心去體會並觀照這些善心與惡念種子,這就是一種生命智慧的修行,也是人格與視野真正的提升。如此也才算是真正讀到了本書的精髓。
2010/2/2 初稿 2/24三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