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 小津安二郎
編劇: 野田高梧 / 廣津和郎 / 小津安二郎
主演: 笠智眾 / 原節子 / 杉村春子 / 月丘夢路 / 宇佐美淳
劇情簡介
居住在鐮倉的大學教授曾宮周吉(笠志眾 飾)早年喪偶,他與女兒紀子(原節子 飾)相依為命。紀子從小擔負起家庭的重擔,悉心照顧父親的生活起居。轉眼間,紀子已二十七歲,依舊待字閨中。紀子的姑姑(杉村春子 飾)和朋友(月丘夢路 飾)都很關心她的婚事,然而她卻因為對父親的依戀,不願談婚論嫁。
不久姑姑為周吉介紹一名獨身女子三輪秋子(三宅邦子 飾),周吉欣然同意。得知此事的紀子心中感到無限的悵然……
本片為當年日本《電影旬報》評選十佳電影第一名。
小津安二郎影展 —— 晚春(1949年•黑白) 2007-02-18
深受小津雋永、悠長、靜默鏡頭語言影響的臺灣導演侯孝賢曾說:“最喜歡的是《晚春》,小津四十六歲時拍的,透徹極了,厲害。”
而我重溫的第八部影片就是這部《晚春》。就名字的對仗看,《晚春》似應在《早春》之後,但卻拍攝於1949年,比《早春》早了足有七年;就故事的沿襲看,同樣發生於北鐮倉的故事,同樣由原節子扮演一位叫紀子的姑娘,和《麥秋》又一脈相承。
事實上,這的確稱得上是小津眾多作品中的一個里程碑,原節子的出現,誕生出小津電影的一個符號,她和笠智眾兩人在屋內端坐的身影,成為人們想起小津電影腦海裡閃現出的第一幅畫面。
那時候的原節子真年輕啊,年輕到我屢次說過、她眉宇間的輕愁還未聚集,那招牌式的笑容燦爛無比,以至於我有這樣的錯覺:臉上的肌肉仿佛被牽扯到一種極端狀態,象抛物線的頂峰,再過去,就急轉直下,變為哭泣。不知道原節子是故意要這樣笑的(在小津要求下)還是天性如此,綜觀小津電影裡的燕瘦環肥,也只有她一人笑到了笑的“邊緣”,如太強烈的光線讓人眼前一陣陣發黑,原節子的笑,看著看著沒來由就心生悲意。我想,那愁苦並不存在,而是笑意帶來的陰影。這樣的笑,除了原節子,在我談不上全面但足夠豐富的觀影經驗中,絕無僅有。
笠智眾,1983年文德斯拜訪時他垂垂老矣,那麼倒退回三十多年前,他怎麼也該正當壯年,就象文斯特所說的,他在本不該在的年齡“老去”,在拍攝於不同時代的五十部影片中他老去,老得渾然天成,老得波瀾不興。你無法分辨出十年後《秋刀魚之味》裡的笠智眾和十年前《晚春》裡的笠智眾有什麼區別。他象一個不變的背景,穩住畫面中世界的純粹、和諧、永恆。他是道具又超越道具,雖然笠智眾本人謙虛地說“所有的一切都屬於小津”,但他畢竟是個活生生的人,在一楨楨畫面中,背後小津的風格和前面的笠智眾的品性漸漸交融,呈現為銀幕上一個個人物的靈魂。笠智眾扮演的父兄,完全不是傳統男權意義上的專制者,他們寬厚豁達、沉默隱忍,哪怕挑戰規條的行為會一時激怒他們,其後也會通過內心退守地關愛和自省而達到體諒的完滿。這些人物無一例外寡言少語,多是重複別人的話,甚至重複自己內心的感歎:“是啊,是這樣的啊。”隻言片語道盡一顆心的淒回婉轉。
《晚春》中的父親也是這樣,從頭到尾,除了最後給女兒的一番臨別贈言外,沒說什麼完整的語句。他總是微笑著應和,是個慈父。而侯孝賢說“透徹極了”的這部影片,實際上情節非常簡單:“二十七歲的紀子和父親在北鐮倉相依為命,心上人從身邊溜走,她半點不覺可惜,父親編了一個續弦的謊話,紀子才肯披上嫁衣,卻不曉得父親正默默面對孤獨餘生。”(摘自影片簡介)
正因為情節簡單,簡到極致成就蘊味無窮的玄思。電影畫面首先展現人物的外部狀態,其次又流淌出我們看不見的心緒起伏,這一明一暗的對比旗鼓相當,推進故事的進程,奇妙由此產生。我想,這與其說是一項才能,不如說是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賦,要超越畫面的限制,創造出餘音繚繞的氛圍,那根本就是文字所長,而恰是影像所短,可小津成功地克服了影像的這個缺陷,你總能從簡單有限的畫面中看到豐富無限的內心。
影片中的紀子在父親身邊愉快地生活著,你可以說這種生活狀態是圓滿無求的,也可以說它是渾渾噩噩無知無覺的。就象一條歡快流淌的小河,紀子無法想像改變流向會是什麼樣子。作為一名成年女性,同學們結婚的結婚,生子的生子,好友竟然都離婚了,而她還什麼動靜也沒有,她難道就沒有自己的心事嗎?影片沒“主動”表現紀子的心事,可我們還是能從她跟父親的學生服部之間的來往看出端倪。
也許連她自己都不察覺,或者說因為某種莫名懼怕(怕目前這種她認為對父親對自己都很理想的生活狀態遭到威脅,面臨更改)而不去想。心底的漣漪拒絕命名,甚至用服部已有物件的藉口來安慰自己,從而得到安全的“逃脫和保障”,當服部作出更明確地暗示,想跟紀子一起去看小提琴演奏會時,她佯裝不解婉拒了,她就是這樣固守著自以為理想的生活狀態,不惜與真實的內心為敵,一切只能自己幸福的趨勢都被她堅決否定掉,她把自己的命運,和父親的,緊緊聯繫在了一起。
紀子是走入誤區了,她無疑是有潔癖的女子,而她最大的誤區就是把自己命運跟父親聯繫在一起的同時,也認為父親應該這樣,否則就是不可原諒的背叛。影片剛開始,紀子去東京,遇見父親一位剛剛續弦的老友,直言不諱說感覺“不乾淨”,對方哈哈大笑。長輩對不諳世事晚輩不恭之辭的原諒,不等於她的心結就能在笑聲中化解。實際上這就是紀子的心病,當父親為了讓她同意相親謊稱有續弦之意時,平素一向善解人意、嫻淑端秀的紀子反應尤其激烈,這讓我想起日本小津研究專家佐藤忠男在《小津安二郎的藝術》一書中指出的:在小津的電影裡有一種“嬌”的心理。所謂的嬌,就是過分依賴家人的善意。嬌不僅僅指撒嬌,同時也可能包含著“乖僻、乖戾、彆扭、怨恨、嘔氣、自暴自棄”。總而言之,就是所有的內心陰暗面。撒嬌就是放縱,就是把自己的內心陰暗面統統釋放出來,等著別人來收拾。以及把自己當成弱者,期待別人眷憐的心情。如果沒有人來收拾沒有人來眷憐,那麼就會滿心怨恨,在心裡落下創傷。
乖巧的女兒紀子就這樣變成“乖戾”的女兒紀子,跟無辜的父親鬧上了彆扭。女兒眷戀父親的情感,在東方似乎特別強烈,尤其母親一角缺失狀態下長大的女兒,可能下意識覺得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男子比得上自己父親的完美,自己在別處再也找不到這樣縱容和深具安全感的愛戀。跟父親冷戰,跟朋友發無名火,紀子執拗的心意卻被倔強外表覆蓋著暗自變化。小津電影是用來釋放悲傷、體諒人情、撫慰創痛的,所以他不會讓“乖戾”的女兒繼續乖戾下去,紀子終於同意相親,父親和一直張羅此事的姑姑都松了口氣。
注重細節的小津在這裡安排了一段有趣的對話:紀子答不答應相親不知道,八字還沒一撇呢,好事的姑姑就擔心上了,而她擔心的卻是芝麻綠豆的小事,對方名叫佐竹熊太郎,她擔心紀子不喜歡這個名字,擔心大家成為一家人後不好稱呼這位侄女婿:“熊太郎這個名字就象胸口長滿了毛的感覺,我們該怎麼叫他好呢?叫熊太郎的話就象在叫山賊,叫阿熊就象叫個傻子,當然不能叫他小熊,我打算叫他小竹。”
姑姑就這樣抓不住重點、杞人憂天地嘮叨著,女人年歲大了果真這麼有喜劇效果?至少一部分女人是吧,小津觀察的生活奉獻給我們這樣一群“活寶”,可氣、可笑、又可敬。
與《秋日和》中的母女旅行一樣,《晚春》中的父女也是通過一場旅行最終達成諒解。去京都的旅行紀子見到了父親朋友的新夫人,兩個人看上去那般和諧,紀子不禁為自己先前“不乾淨”的言論而羞愧。事物都有兩面,年輕的時候執著於自己首先看到的一面,紀子要學習的還有很多。當她最後一次“負隅頑抗”,懇求父親讓她留在身邊時,一向寡言的父親說出一番長篇大論。這是小津在電影中反復探討強調的觀念:夫妻並不能一開始就得到幸福,必須經歷共同的坎坷歷練,幸福才會降臨,才懂得體味幸福的滋味。在小津看來,婚姻一定程度上是修行,熬不過,前功盡棄;熬過來,浴火重生。這也是年輕的紀子看不見的那一面吧,至此,紀子的心結總算解開,她可以放心出嫁了。
這是人們津津樂道的一段出嫁場面:盛裝的原節子笑靨如花,之後淚眼朦朧,盈盈間作別父親,揮別自己的成長歲月,生命進入另一個階段,無形的臍帶這時候才剪斷似地,從此走向獨立的人生。
影片最後,一個人回到家中的父親,不能不讓人聯想到《秋日和》中的母親,巧合的是,《晚春》中出嫁的女兒和《秋日和》中送走女兒的母親,同是原節子扮演,人生不同階段次第經過的感覺,油然而生。
這是一部浸淫在日本傳統文化中的電影:日式庭院、寺廟、看能劇、觀茶道,鏡頭中的傳統素靜優美;這又是一部“西風東漸”的電影:英文酒吧店名,人們隨口說出的好萊塢影星名字,連姑姑這樣的老派人都拿洋人的英俊來形容相親對象,妄圖打動紀子。日本社會戰後的裂變可見一斑。
前面說過,和《麥秋》一樣,這是小津把故事發生地點放在北鐮倉的又一部影片,於是我們再次重溫了當地的寺廟、樹林、海灘,半個世紀以前的北鐮倉是多麼幽靜啊,充溢著向陽坡一樣愜意的光照。於是我想起村上春樹在《村上朝日堂的卷土重來》一書中寫道的:
“曾經居住在距離鐮倉只有二十幾分鐘車程地方的我,這幾年下來,也去了鐮倉不少次,大部分的時候,都是由北鐮倉車站下車,再舒服地散步至鐮倉。要是時間充裕,則搭上江之島電車往江之島走走。。。湘南海岸風景對我而言,還有一種很難用言語說明的感覺。。。”
小津電影的世界,在心中日臻豐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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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秋 (1951)
導演: 小津安二郎
編劇: 野田高梧 / 小津安二郎
主演: 笠智眾 / 原節子 / 杉村春子 / 淡島千景
劇情簡介
上了歲數的植物學家間宮周吉(菅井一郎 飾)及其家人住在北鐮倉一帶,長子康一(笠智衆 飾)是東京某醫院的醫生,女兒紀子(原節子 飾)在東京丸內貿易公司供職,擔任經理佐竹宗太郎(佐野週二 飾)的秘書。
年輕貌美、落落大方的紀子已到適婚年齡,周圍的好友也都相繼成家,她卻依舊待字閨中。父母兄長為了紀子的婚事各自用心,佐竹經理亦將出身名門的前輩真鍋介紹給她。但是,紀子卻獨獨傾心哥哥的同事矢部謙吉(二本柳寛 飾)——一個喪偶帶著三歲女兒且捉襟見肘的男子……
本片榮獲1952年藍絲帶最佳女主角(原節子)、最佳攝影、最佳導演和最佳女配角(杉村春子)等四項大獎;1952年電影旬報最佳影片;1952年每日電影最佳女主角和最佳影片。
小津安二郎影展 —— 麥秋(1951年•黑白) 2007-02-18
在小津的一生中,“北鐮倉”是個關鍵字,容納了他的生之安穩和死之安詳;在《麥秋》這部電影中,“北鐮倉”同樣是個關鍵字,故事就發生在這個安靜的小鎮上。那麼,北鐮倉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網上查詢得到這樣一段介紹:
“鐮倉市位於神奈川縣東南部,三面環山,面朝大海,曾經是自然的要塞。鐮倉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192年,當時的武將源賴朝率領關東地方的武士團,在此建立了政治中心——幕府。有800年左右歷史的鐮倉,遍佈著以寺院、神社為代表的觀光景點,遊人可以從中瞭解日本的歷史。漫遊鐮倉的起點就是北鐮倉。
鐮倉時代末期,由當時的當權者北條氏制定的“鐮倉五山”是一個劃分禪宗寺院等級的制度。按這個制度劃分為第一位的建長寺,第二位的圓覺寺、第四位的淨智寺等有悠久歷史和高等級的寺院就集中在北鐮倉。你可以一邊享受森林浴一邊去探訪歷史。
另外,你可以到神社、寺院觀賞四季應時的各種花卉,像明月院的繡球花,東慶寺的梅花、菖蒲花,建長寺的櫻花等都非常有名。
乘坐JR橫須賀線從東京車站到北鐮倉車站約50分鐘。”
就是這裡了,小津故事理想的發生地。純粹旅遊指南式介紹,讓我的腦海中勾勒出電影中人物日常生活的環境,他們每天上下班所看到的景物,也明白了火車為什麼在小津電影裡頻繁出現,一切都是必要的過度交代,“閒筆”不閑。
相比起小津其他家庭成員簡單、最多不過兩代人的電影,這部可謂三代同堂、人物眾多。間宮是這家的長子,他上有父母,下有兩個孩子,妹妹紀子也和他們同住。這樣一個老老少少濟濟一堂其樂融融的大家庭,每天早晨都是忙亂的,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這邊還在請早安,那邊已經道再見。畫外音樂是小津最喜歡的《可愛的家》,這次用的是那種上發條的音樂盒發出的叮咚聲,襯托畫面如夢如幻。
就是這樣的“理想家庭”,父慈子孝、夫妻和諧、姑嫂融洽、孩子乖巧,仍是有煩惱的。這家人的心結就是妹妹紀子的婚事。二十八歲了還沒動靜,別說自己家人著急,街坊四鄰也要議論紛紛了。
紀子的扮演者又是原節子,小津電影永恆的女性,甚至日本電影永恆女性的形象化身。原節子的“儀式化”美感是電影史的一個特例,在她永恆不變的表情下,所有衡量演技好壞的詞彙都成了廢話,你不能說她演技好,也不能說她演技差,她就根本不歸演技這個“部門”管,她是一個象徵符號、一種理想的悵望、一段回憶的恍惚,她用懇切大方的笑靨在虛實之間搭起一座橋樑。她從不高高在上,但又不具體可感。她很生動,如我們周圍任何一個令你身心愉悅的美好女性;可她又很平面,如畫中人那般只在你看得見摸不著的一個空間存在。
午後的陽光照進屋內,那樣明媚而溫暖,眼皮不禁沉重起來,打了個盹兒,突然一激靈,抱緊身子惘然四顧,房間又陰下來。原節子陽光般照耀銀幕,複悄然隱退,仿佛從未存在過一樣。可陰暗下來的屋子,有陽光的氣息;冷下去的身體,有陽光的吻痕。
人們普遍迷戀膠片上定格下來的微笑,說她語笑嫣然,溫婉清麗,不知為什麼,我卻總從她的眉宇間讀出一抹悲涼,一絲苦意,哪怕她在大笑的時候,我也感覺眉間一屢心不在焉的輕愁滑過,她果然不是一個現實中的麗人啊,她的美,著落不到人間。
由這樣一個原節子來飾演妹妹紀子,堪稱完美女性——除了年齡稍大之外。“非不能也,是不為也”,小姑獨處這是唯一的原因。紀子表面上看很隨和溫順,實際上相當有主見。當我看到辦公室裡一位能幹秘書和一位和藹上司之間的玩笑話,以為又將遭遇一個歐•亨利式的故事。我的猜想落空了,我猜想紀子本人的某種懵懂心願也落空了,上司開口為她介紹物件。
小津電影裡頻頻出現的這種“相親前奏曲”特別有意思,寥寥幾語,無非畢業學校、家庭出身、本人事業,聽者無不由衷地說:“看來是個有前途、能依靠的好人哪!”
這種“社會性猜想”無異於另一種偏見,怎不令人想到《傲慢與偏見》那著名的開頭:“凡有產業的單身漢,總要娶位太太,這已經成了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這樣的單身漢,每逢新搬到一個地方,四鄰八舍雖然完全不瞭解他的性情如何,見解如何,可是,既然這樣一條真理早已在人們心目中根深蒂固,因此人們總是把他看作自己某一個女兒理所應得的一筆財產。”
一位同樣“完美”的男性就這樣象一塊石頭,砸進紀子一家人平靜生活的池塘中,驚起陣陣漣漪。
小津電影的種種描繪頗有奧斯丁之風:班納特姐妹僅從窗戶望見彬格萊先生穿藍外套,騎黑馬,就斷定他風度翩翩;間宮夫人僅憑一張看不清臉的高爾夫球場照片,就斷定此人正直可靠。雙方都展開了“間諜戰”,為了在這場婚姻賭博中得到更多資料,提高勝算。間宮這邊自不必說,有紀子的朋友綾子那饒舌八卦的老媽主動彙報各種情況,還有醫生同事拐彎抹角的打聽;對方那頭更厲害,竟還出動了私家偵探。
打聽來打聽去,一切都很滿意,美中不足只有男方的年齡——從這個角度說,他跟紀子還真“配”呢,連“缺陷”都一致——四十歲了還獨身的男人,不會有什麼問題吧。這個新情況讓勁頭十足的全家人都泄了氣,母親尤其是,把花樣年華的女兒嫁給一個中年人,怎麼都有點不甘心。可長子間宮拿定了主意,還怪母親太貪心。這樣的指責讓年邁的母親黯然神傷,怎樣的婚姻會讓父母完全滿意呢?這世上大概根本不存在吧,如珠如寶養大的子女在父母眼裡總是最好的,嫁(娶)誰都難免挑剔、猜疑、委屈。
家庭氣氛驟然沉重,大人們各懷心事悶坐一隅。孩子們卻不識趣,小實和小勇哥倆正為把父親買回來的長麵包誤以為是他們盼望已久的小火車而生氣呢,心心念念的想往都到實現的邊緣了,突然跌進失望的深淵,這種痛苦是孩子那幼小的心靈無論如何難以消解的,哥倆因此不依不饒,不識實務地鬧將起來,當然除了遭到父親不由分說一頓訓斥之外,一無所獲。看到這裡我不禁會心一笑,埋在記憶深處那些久遠的“謎題”終於找到了答案:無妄之災就是這樣招來的呀,我那充滿冤屈的童年!
和《早安》裡的哥倆一樣,《麥秋》裡的哥倆也離家出走了。這時候,妹妹沉潛的心事才浮出水面。緊要關頭,你下意識去找的那個人,也許正是你心中認為最重要的人。所以說,生活得有變化、甚至有變故才行啊,否則象妹妹那樣淡定的人,象她前來尋找的謙吉這樣溫吞的人,一輩子也別想接上頭、搭上線。謙吉不是突然出現的新人物,他是紀子在戰爭中失蹤二哥的中學同學,是大哥間宮的醫院同事,是這家人的老鄰居,還是每天要在北鐮倉車站等車去東京上班的同路人。他其實就象紀子的另一個哥哥,紀子後來給自己的心情變化定義為——偶然:這個人一直在身邊,習以為常。偶然抬頭,心中一動,他不一樣了。。。
知根知底、家世清白、前途無量,這樣的人按說才是乘龍快婿的理想人選呀,為什麼間宮一家卻近在眼前視而不見呢。再次證明完美期許和殘缺現實間水火不容的尖銳對立:“完美”的謙吉是個鰥夫,還拖著一個小女兒帶著一個老母親。光這一條就足夠取消他“完美”候選人的資格,誰都沒有(包括他自己)在他身上動什麼念頭。
孩子出走事件順利解決,緊接著謙吉要被醫院派往秋田鄉下工作幾年,紀子原本混沌的心,漸臻明朗。另一頭,“謙虛”的是謙吉本人,他的母親其實早就相中紀子,並在心中“大膽假設”,又趁紀子來道別的當口“小心求證”。在平靜中湧出輕波,又不動聲色地解決它,是小津的拿手好戲,紀子和謙吉的母親就這樣一拍即合,倆人話都沒說到頭,母親這邊是半截半截的試探,紀子那邊是嗯嗯啊啊的應承,怎麼事情就成了!其中微妙,頗堪玩味。
又一塊石頭砸進池塘,可能比上一塊個頭還大,帶著股義無反顧的凜然氣勢。所以我說平日裡笑意盈盈的紀子實際上很有主見,她不但主動上門突破僵局,回來後也立刻知會家人,一點不猶豫、不膽怯、不扭捏。最盛怒的自然是忙前忙後一直操心著的大哥間宮,最失落的還是疼惜女兒的母親。水面總會恢復平靜,再大的風波也會平息,紀子如此堅決,一家人只好由她去了。
這個家庭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可分離的惆悵和不圓滿的失落,給郎照的陽光投下陰影。音樂盒叮叮咚咚又奏起了《可愛的家》,單純童趣的音符聽上去竟有幾分寂寞。
這部影片我最喜歡兩個片段,都是關於家中老人的。一個是影片中段紀子的朋友們星期日要造訪,小實和小勇的夥伴們又來家中玩,大人們都出去避靜了。老兩口坐在路邊花壇旁,一邊吃著東西一邊閒聊,天空中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吸引了他們的視線,父親說:“放風箏的小孩一定在哭泣吧。”母親回答:“是啊,間宮小時候就那樣。”素描般簡要兩句,道盡子女長大成人後紛紛離開、父母的認命和寥落。
另一個是家庭紛爭平息後,眾人接受了紀子自主選擇的現實,可還忍不住喟歎一番。年邁的父親一直沒明確表態,他總重複妻子和大兒子的話,沉吟著、欲言又止。這天,家中拍完全家福,父親獨自出門買東西,經過鐵道時正有火車經過,於是坐在路邊等待,火車過去了,圍杆升起來了,父親仍坐在那兒發呆,眼神悠遠,喜憂參半。順著他的視線,天空中鱗雲片片,一肚子話似地,小津的鏡頭就這樣長久停留著。
影片中的餘音繚繞還很多,可小津都選擇波瀾不興地放下。比如紀子那晦莫如深的情感世界,家人不知道,朋友綾子不察覺,螢幕外的我倒仿佛勘破一線玄機:在綾子家的小酒店,一聽說上司來了,紀子立刻就要上去見一面,可以解釋為對工作的熱忱(因為她的確是上去彙報工作的),也可解釋為對人的熱忱。沒想到上司直截了當給她介紹物件,燈光下紀子的臉微微一暗的樣子,有點讓人心疼。你可以說我是在捕風捉影,但隨後紀子左顧而言它又說明了什麼呢?分明就是一個心意遭受打擊的女子強作鎮定啊。紀子有主見、不幻想的個性把一切都掩飾得很好,水底的旋渦在水底兀自輕旋、複又沉寂,水面波平如鏡,這就是一段無望單戀最好的結局。到最後,即將啟程秋田的紀子去公司辭職,上司揶揄道:“如果是我怎麼樣,更年輕的獨身者?”,紀子笑而不答。這位愛開玩笑的上司啊,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裝糊塗?你大概更喜歡能跟你玩笑開到一塊兒去的綾子吧,那就明確點,向紀子學習啊,別一天到晚總玩撩撥女孩心弦的遊戲,如果不是永遠嫺靜的原節子,如果不是永遠淡泊的小津,在別的電影裡,你的麻煩就大啦!
紀子遠嫁了,北鐮倉的老宅要改造,老父母避居大和鄉下的叔公家,一家人就這樣分開了。影片結尾已是秋天,麥穗沉甸甸地低下了頭,老兩口在屋中閑坐,遠遠望去,田野間一列迎親的隊伍在緩緩行進:
母親:會嫁到哪兒去呢?
父親:是啊!
母親:紀子不知怎樣了。
父親:雖然大家都分散了,可我們還是幸福的一家人啊。
母親:經過了很多事,很長的一段日子,不斷過著很平淡的生活。。。
父親:但是過得卻很幸福。
我喜歡這個結尾。閱盡世事的目光,注視著麥浪,注視著人生,而人生,怎樣都有幸福的時刻啊。
[注]這部電影有一個小破綻:爺爺跟大和叔公一起坐在房裡賞畫,鏡頭一轉,送茶進來的紀子身後,掛畫的地方空空如也,旁邊的櫃子也挪了地方。我很吃驚在以嚴謹著稱的小津電影裡看見這樣明顯的前後矛盾,反復把這段情節看了幾遍,最後決定這樣解釋:畫是掛在日式住宅常見的推拉門上的,兩位老人應該賞完畫就收起來了,推拉門也推去角落,看上去就象櫃子挪動了一樣。這樣的解釋還“合理”吧?說不定這就是事實呢——人們對待自己所愛總是格外寬容甚至縱容,我又怎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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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物語 (19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