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黃
街燈的光,既映照出街上看來淒清的樹影,也散滿一地圓圓的微黃光環,一個接著一個,在黑夜,像是沒有止息的。
她,走著走著,接受著這光與影的降落。這微黃,看像酸酸,又帶點甜甜,像是一個埋藏在心裡最深層的感受;或也可代表那個剛剛的經歷,就是剛剛,她從那個不遠的酒樓走出來,向一位一位好友道別。一如既往,相聚後的分離使人更覺孤單冷冽。這,實在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平復。
夜,包圍著每一個人,包括她。但,人們都沒有被夜幕的氛圍嚇怕,習慣於這座繁華的小城,燦爛燈光輝映閃爍,熱鬧得沒有一絲孤寂。
這是一個舊同學的聚會晚宴。十年了,大家仍堅持一聚,深厚友誼可見一斑;十年了,同學們有的談戀愛的談戀愛,結婚的結婚的,有了孩子的有了孩子;十年了,看著同學的感情生活,像走上階梯般一級一級地提升改變,由女孩,成為人婦,再成為母親;十年了,她,還是一樣,唯一跟別人說的改變,就是自己的工作,由這一家公司,跳到那一家,再轉到別一家,薪金職位也像走上階梯般一級一級地提升改變。
垂吊橙黃大燈,竟像大海中生活的大貝殼。那黃,散落一室,讓這包廂充滿和暖的感覺,大家的笑容燦爛,顯得份外親切。對話沒有止息,你一言我一話他一句她一笑,熱哄哄人群聲音此起彼落。談話內容由回憶類的陳年往事、同學近況,到生活類的結婚籌備、買樓置業、照顧子女。不知不覺,原來大家都步入快中年的境地,於是,分享生活類的話題確實是比較實際。
從兩年前開始,她就覺得跟同學們的想法逐漸疏離,已不限於三、四年前的那些工作的辛苦、上司的刁難、同事的競爭,而是多為哪個地方拍婚照好、哪一家銀行做按揭好、哪裡超級市場的奶粉才是正貨等事宜操心。漸漸,她好像退到後面,由在熱鬧中的歡顏變得顯得有點落寞的笑容,默默地吃著,悶悶地笑著。
某位女同學坐在她的旁邊,肥胖的身型令人難以想像這位女同學的身材以往是窈窕的,已是一子一女之母,那歲月的痕跡肆無忌憚地躺臥在臉上。聽說她每天還得要上班,與她丈夫兩人為生活拼搏﹣供樓、供車、供書教學、供保險、供傭人照顧小朋友。每次她見到這女同學,她竟不禁存著一份僥倖的感覺。
女同學與大家大談生仔經、賺錢經、供樓經等的生活理念後,發現身旁的她有點安靜,就問她,什麼時候帶男朋友給她們看看呀?大家的目光都突然投射到她的身上。她笑笑說,還沒有對象。女同學笑得開懷,說要為她介紹對象,又反問她好不好,她爽快說上一個「好」。
她心想,這個外貌體型走樣的女人,是要當眾酸她一下嗎?不過,很快,心掙扎了一下,就覺得自己很可笑,暗笑自己還是小女孩嗎?為這樣的事介懷!
當然,她回憶,很多人都說要幫她物色對象,尤其是她的父母與親戚,什麼三姑的兒子、六嬸的姪子、八叔公的孫子,他們都為她安排。往往,吃了一兩頓飯、逛過一兩次街、看過一兩場電影,就不相往來了。
燈光下一片黃黃的海,大家浸淫於當中,臉上都泛著微黃,猶如敷了一層薄薄的面具。彷彿,熱絡的場面話間,其實大家都不了解大家。
那個他,坐在對面桌背對著她離她不遠的位置,與男同學們大聊汽車及足球,她剛「沒有對象」的那一席話,他會不會聽見呢?
都那麼多年,每次聚會,她還是有點在意他。她,只有他,多年來都沒有別的男人再進入她的生命了;那時他的髮鬢、他的笑容、他的聲線,多年來無意間浮現在她的腦海中,心跳竟加速一陣子;是對他念念不忘,抑或是心有不甘,多年來她還是搞不清楚。不過,她明白她想什麼都是多餘的,他的女兒都八歲,兒子都四歲,人家已有一個幸福的大好家庭。九年了,時間沖淡了他對她的一切。
她有時想,要是那時沒有因為第三者的介入而跟他分手,或許,他已成為她的丈夫,他的小孩就是她的小孩了。那年的某個大晴天,陽光大得能把一切都燒焦,他就在大學課室後面的長巷中,告訴那位第三者的存在,就在她傷心欲絕後的不久,聽說他結婚了,那第三者懷了他的孩子。不知不覺都九年了。
談笑間,她禮貌地作出大方的微笑。但,心,卻納悶起來。忽然想起今天有一件工作沒有完成,明天得安排Anna及Sandy打好報告,要叮囑她們不要打錯字,自己都要小心謹慎核對,現在的年青人做事總是如此粗心大意!之後,還要呈上去給大老闆看,明天必定要忙上一整天了!突然猛醒過來,她想,為何又在想工作的事情呢?每天待在公司幾乎十個小時還不夠嗎?工作、工作、工作,她的生命,彷彿只有工作。同事上司的關係永遠只是同事上司,永遠不會超越這關係,或許,大家在辦公室都醜態盡現,沒有一絲讓人暇想的空間。每天工作朝九晚八,回到家只有吃、看電視與睡,放假也待在家裡,社交圈子小得可憐。工作牽著她的鼻子走,活像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以前喜歡寫作的她去了哪裡?以前什麼都不怕向前衝的她去了哪裡?以前懷有遠大抱負的她去了哪裡?以前純真性格對未來充滿夢想的她去了哪裡?以前他愛的她去了哪裡?
跟往年一樣,這頓聚會的晚飯,吵鬧歡樂的氣氛下,就結束了!這樣的聚會也許是能為她沾回一點青澀味道的感覺,也許,她不太甘願意連這一丁點感覺都在指縫間流走。那麼多年,感覺,變得很麻木。血仍是流,但很多時候,都冷得可怕。
「碎、碎、唸、唸」的鎖匙聲此起彼落,門一打開,一陣黑暗的襲來,她的手探探地、摸摸地找到了燈掣,開啟了她家裡的一盞大圓球天體形的吊燈。這是購於對隔的城市,在芸芸的款式中她獨愛它那微黃的光彩,既酸酸,又甜甜。關上門,終於可以卸去一切偽裝、一切堅強、一切複雜。她放了一缸溫溫和和暖水,脫下衣服,躺進去,閉上雙眼…
後記:
本人此文章有幸刊登於《澳門筆匯﹣澳門小說專輯》第四十二期(2011.04)中,很感謝寂然先生及澳門筆匯的賞識,為我的寫作路打了一支打心針!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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