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設定
看過了《山河令》,也看了《天涯客》,還補完了《七爺》,終於明白書迷說的:明明是一樣的人物、情節,處處都不像,又處處皆是影子。大體走向改動不多,但由於改了人物設定,角色漂白了不少(詳見下文),於是同樣的情節含義卻不一樣了,風格也都變了。一心等死前天窗特務頭子周子舒,一心滅世的鬼谷瘋子溫客行,兩個走在死路上、生無可戀的人撞在一起找回返回人間的路。事端要追溯到五湖劍派的青年與容炫一手建武庫,收集天下絕學,由六人分掌開啟武庫的琉璃甲。容炫被設計,「意外」入魔,天下起而討之,最終青崖山外死傷枕藉,曾經志同道合的五湖盟亦分崩瓦離。二十年後(原作是三十年),琉璃甲的傳說再起,五湖盟一一被挑,周子舒捲入其中,接手了燙手山芋五湖劍派遺孤張成嶺。琉璃甲之爭當中有溫客行的復仇大計,亦有五湖盟中人的陰謀,還有晉王作為地方勢力參一腳。多方大亂鬥,溫周二人一路入局拆局,一路解謎解心結,當然還有一路談心。
《天涯客》全文不到三十萬字,算是短篇,集中於周子舒與溫客行二人當下的事,五湖盟恩怨的前世今生、趙敬的局、溫客行背後的大計多數時間都是用「說話」去交代,是已成過去式的陳述,沒有那麼多曲曲折折和反反覆覆,所以改編的方向定然是增補,一方面文字轉化為影像,要具體呈現還是得有細節,另一方面自然是要製造懸念,增加故事的戲劇感。
劇版除了補完基本盤之外,更往上鑲了點花。首先填補五湖盟五子的出身,從而衍生出對容炫以及武庫的不同態度,有人佩服,有人存疑,有人羨慕,有人恨,由此對應後面的下場:「利用」、「被利用」、「被背叛」、「慘死」,形形式式的果都有前因。同時把原作中無交集的四季山莊秦懷章網進了二十年前的天下大夢中,營造出各人之間總有一點點的姻緣。沒有無緣無故的是非恩怨,只有一環扣一環,世代相傳,承傳的無論是好是壞最後都離不開當初的一步。劇中有一句:一入紅塵,便生因果,除了指由鬼谷走入人間的溫客行和顧湘,實際上也指涉足琉璃甲的眾人,甚至是在江湖打滾之人,一入江湖便開啟「因果」運轉。
二是舖了沈慎和高崇二人的「惡形惡行」,原作中他們的戲份很直接,毫無疑問地要麼直接死要麼風光過折騰完再死,劇版很大程度上引導觀眾去質疑他們覬覦琉璃甲,再在英雄大會上大扭轉,他們在琉璃甲一事的角色中成了羅生門,剎那無法分辨他們的行為出於私慾或大義,從而襯托趙敬二十年走一盤棋的深謀遠慮和陰險。
三是升級溫客行的大計,單是放群鬼出山搞事不夠,還親自下場添了假琉璃甲一筆,在外引爆亂局,令爭奪白熱化,在內則牽引到後來安吉四賢及韓英之死,中間透露出二人觀值觀上的衝突,揭開溫周的傷痕和不為人知的陰暗,可以說是二人關係的轉捩點。及後設假死局清算趙敬同時平反身世為原創情節,先作為壞人的鬼主死一次,再以好人「溫如玉之子」回歸。劇版原創的假死局毀譽參半,多少由於設計得略粗疏,基本上單憑惡鬼倒戈指認,再加上葉白衣大石壓死蟹,一錘定音,出來的效果有點兒嬉。不過當初英雄大會上也只是一二人的一面之詞就咬死了高崇,似乎不用求證不用查,這裡可以當成反諷,所謂的江湖也不過見風轉向,見利忘義。
四是隨着赫連翊由皇帝改為西北晉王,天窗的定位由皇家特務變成地方私軍,連同周子舒的人生整個格調也扭轉,影響可說不少,也是書迷其中最不滿的一點。原作的周子舒曾經做最陰狠毒辣之事,殺戮果斷,也扶持過太子中興,在外敵當前死守家國,一生中有光有暗。劇版天窗單純成了晉王爭權的棋子,沒有了原作中的耀眼。以一般的角度去看這個改動,實在看不出皇帝與晉王的分別,也看不出改的需要,無端矮化了天窗也矮化了周子舒。有劇迷猜想是不能唱「中央」不好,所以把「中央」打成「地方」,定性為地方作亂以便過審。我倒是覺得是整個「漂白工程」的一部分,需要強調周子舒的「善」及後悔曾經的「惡」,所以需要明顯的惡人,赫連翊原來是個渣男,但不失為明君,劇版便把惡人任務便交給了他,一衰到底。不論原作或劇版,周子舒創天窗的確是以為天下蒼生為己任,願成為赫連翊的刀助他登上帝位,不過時序不一樣。原作可以說是周子舒功成身退,劇版則還在「謀反」階段,大業未成先腐敗。有了赫連翊的惡,周子舒深明大義,他的出逃更顯合情合理。最後,周子舒孤身前往武庫收拾殘局,也可以說是彌補了改了設定後被刪減的大義。
由假死局到雪山武庫,甚或彩蛋,都屬劇版原創,結果成為最具爭議的地方:先是人物塌,清醒冷靜的周子舒突然不冷靜了,看不穿溫客行的局,決絕拔釘,結果拔了個寂寞;後是畫風突變,由江湖風波上升到家國天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兩點跟前面接不起來,甚至有點矛盾。在我看來,未到塌或崩,但文氣不順是事實,收尾倉促,的確值得吐槽。舖陳不足,要表達的又太多,結果每一樣都像憑空出現,接不了上文,很顯突兀。如果拿原作的周子舒來比對,自然是嚴重OOC,他是何等人物,何等「寡情薄義」。但若順着劇版的思維去想,周子舒好不容易點起的一絲人世眷戀得而復失,他活生生地經歷了一次溫客行經驗過的,或者是那一刻才真真正正懂得溫客行的心情,所以周子舒決定做一次溫客行,豁出去求痛快,也算說得過去。也多少明白編劇在這裡的用意是要強調人算不如天算,始終陰差陽錯,呼應溫客行的「來來回回,還是不合時宜」。說到那份該死的家國情懷,原作中有,劇版也有,那是周子舒的底色,是他人格的一部分,但不是故事的重心,劇版突然狠狠地放大,還在最後一刻把前後兩代晉王、周子舒他爹、他師傅、七爺先祖扯進來共構出「原武庫」江山永固的大業,瓜葛太多太雜砸個揩手不及,難怪觀眾不適應。從耽改劇的軌跡來看,由於內容觸及禁忌,除了要淡化同性戀,更須富有「教育意義/道德教化」以平衡當中的「非官方承認成份」,我會理解為耽改作品要過審而付出的代價。《山河令》中借題發揮的家國情懷,以守天下蒼生為任,正是這般作用。是眼高手低還是過路錢,恐怕只有劇組自己了然了。
當《天涯客》易名為《山河令》,或許可以窺視到故事會「僭建」一些「意義」。《天涯客》說的是浪跡天涯的行客,不受世俗規範,隨心而行,溫周前半生背道離經,後半做回了人卻也算不上有甚麼高尚情操,僅是個人感情作崇XD《山河令》在善惡觀念有下了重手,重的是人間正道,改過遷善,武庫更升級到江山求固的秘寶,多了一層天下社稷的意味。說到「山河令」本來就是故事中主持公義的令牌,既然劇版故事要曉以大義,自然要配大義凜然的名堂,改名改得並不算牽強。易名一事曾惹來碰瓷《陳情令》的爭議,也有說劇版大多數時間都在講琉璃甲,要改也應該改「琉璃甲」。如果沿用同一個過審思維去推測,就不難明白,「琉璃甲」雖貼題但卻不合適,琉璃甲在故事中根本就不是好東西,一切的爭端因此而起,是貪婪慾望的化身,山河令出場雖少,在葉白衣手上妥妥地發揮了導惡向善的功能,以政治正確的角度去解讀就能讀懂易名的緣由了。(細數年中以XX令為名的劇真的不少,總不成每套都碰瓷……)
以兩個算不上好人為主角,多少有幾分探究善惡的企圖,某程度上也可以視為故事的核心精神:何謂好人壞人?故事的張力正在拿掐「善惡」的爭議。劇版有一段周子舒對溫客行說的:「壞人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好人做了壞事難道就永世不得超生,沒這個道理」;原作中是更長的對話,溫客行問什麼才算好人呢?人又為什麼要做好人呢?周子舒停停頓頓地說出: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然而大多數人也都是願意當好人的,哪怕就真的不是好人,也會盡可能地裝成好人的樣子。至於為什麼……我想可能是因為只有你對別人好,打心眼裡不願意害人,做好事,別人才會對你好。只有做一個好人,你才會有朋友,有親人,有愛人,才會有很多人願意跟你在一起,願意對你好。你想,若是一個人一輩子只有自己,隨時隨地總防備著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跟誰也不親,跟誰也沒感情,只能自己疼自己,那豈不是也太可憐了些?當壞人,太苦了。接下是溫客行自言自語:可恨之人……是必有可憐之處麼?我在劇版看到的是包容,是從公平的角度去原諒、放下,批判世間對好人壞人的態度之不合理;原作沒有批判,只是從很現實,甚至是功利的角度去理解世間上的好人壞人,並沒有那麼的絕對。
劇組對外的定位自然不能是耽美,而是新武俠,對深明底蘊的人來說,看着兩男主明着眉來眼去調情互掐,是好奇要怎樣把耽美掰成武俠。事實證明是可以的,《山河令》就挺成功,成功把溫周的相知相識搓進江湖事中,劇情談情兩不誤,非腐可以有非腐的角度,真有人完全看不出任何粉紅泡泡,就只是一場江湖恩怨和一對可憐的師兄弟。我一直覺得決定真人化《天涯客》是挺聰明的,縱觀市面,有數之不盡的仙俠片,上下三界、跨越三生三世,卻鮮有在地的武俠作品(不計翻拍N遍的金庸古龍等經典),物以罕為貴,大概也是能出圈的原因。並不是古裝片說沒有武打元素,而是沒有「江湖」。或以朝堂權力奪爭為骨,或以浩瀚九州大地為背景,或甚上升到毀天滅地的層面,少了人氣,就不是我們印象中有血有肉,瀟灑有時熱血有時的江湖。《天涯客》的格局不大,劇版在原來的架構上增補細節,有熟悉的名門正派,有作為邪魔外道的鬼谷,出來的正好有「中原武林」的模樣。人物有血性這一點,我覺得是符合了武俠的「俠」的精神。但說到「武」,硬件上還是有些追不上,畢竟P大寫的時候只有輪廓,各門派的武功都沒有描述,其實連兩主角的路數也不算明確,提得最多的可能要數到流雲九宮步,因為指點成嶺而多說了幾遍XD劇本要設計各門各派的功夫,是大工程,要拍出來也是大工程,從編劇的訪談可知,最初並非不想,而是沒錢,拍不了,是挺遺憾的。
相比《天涯客》的雲淡清風,《山河令》無疑要賺人熱淚一些(換一個說法是:狗血XD),不難理解在書迷的角度,當劇方強調「還原」的時候,會期待還原出一個瀟瀟灑灑的故事,卻不料情節看起來差不多,但品起味道不同,便直覺「被奪舍」。同時重溫小說和劇,就會發現:說改的大又不算,要有的都有,也沒有刪去甚麼,說改的不大也不是,書劇看起來的感覺的確很不同,怪微妙的。想起從前學過一種寫作手法:故事新編。不改原來架構,基調無大變化,但擷取的重點不同,用新觀點去演繹固有情節,從而賦予新意義,放在《山河令》上好像剛剛好。「剛剛好」是好在修改了主角的一些設定後,文氣一致,走原有的橋段而沒有前後矛盾,能自圓其說,便算是好的故事,即使和原來的不一樣。說到底,「還原」一詞在改編劇上很易炒車,尤其在大陸還要過審,禁忌眾多,耽美一類本身就很邊緣,連文本的管制都一收再收,影視作品要「還原」應該是難上加難。如果《天涯客》本是心頭的白月光,直接拿劇版來對比是會傷心的,畢竟每個人都在腦海內上演自己的一齣,總會有差別。文本經過編劇、劇組、演員之手,早已離開原來的模樣,不妨視之為二次創作或平行時空會比較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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