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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20 20:44:00| 人氣6,605| 回應1 | 上一篇 | 下一篇

2021臺灣詩選:年度詩選四十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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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序 一樹繁花照眼明:《年度詩選》出版40週年有感|向陽

序 隱形的傳承|白靈

序 宏偉的文學工程|焦桐

 

輯一  有窗的隔間

 

大疫|達瑞

愛情故事|楊佳嫻

週日的畫廊 |吳緯婷

徵友啟事/在風和風鈴之間|蕭詒徽

喜餅店──寫在《司法院釋字第七四八號解釋施行法》週年|陳顥仁

周林──一封交不出去的信|林佑霖

路上的行人|林宇軒

不群|嚴忠政

瘋狂的城鎮|崔舜華

雨開始在水滴落下之前|潘家欣

5G|喵球

更燦爛平凡的日子|楊智傑

薩默維爾印象|李時雍

魔點|陳柏煜

箭矢|曹馭博

車過花東海岸線|廖偉棠

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曹疏影

判斷|陳昌遠

復健課|楊小濱

鏡中鳥|蕭宇翔

碎紙機|波戈拉

芭蕾|高瑋含

留下來吧|李修慧

男孩|紅紅

秋日懷遠|凌性傑

 

輯二  時間刑

 

730林道|阿布

七月|廖人

專心感傷|林餘佐

大寒|徐珮芬

口音漂游|張家綸/張達聰(譯)

告別書|鄭里

日子有霧|韓祺疇

薄瓷|張詩勤

侍應生之外|小令

夏天又要過去了|王柄富

夢幻書|陳義芝

老人與海不無聊|方聲

天窗|陳雋弘

在物品當中|熊佳慕

(一種)必要的碎裂|連思瑜

內心|哲明

眼淚果醬|郭品潔

早午餐|離畢華

西瓜|謝旭昇

我在哪裡──輓余英時先生|鴻鴻

尋鷹|李蘋芬

作者論|騷夏

空屋|顏嘉琪

半生|栩栩

藥引|然靈

健康檢查|郭哲佑

然後你到了這裡|林禹瑄

 

輯三  延遲入境

 

褪色的馬|游善鈞

乳酪麵包|謝政融

體檢表:寄給一九九四|孫梓評

溫泉旅館|黃柏軒

泡澡|葉語婷

暗中發生的事|林婉瑜

時而靜止|李長青

想起你曾是一切|任明信

自我告別|馬尼尼為

月桃──悼吳岱穎|陳牧宏

裂痕|零雨

犀牛睫毛上的鱷魚眼淚──懷管管|羅青

郊區的辯證法|黃梵

方寸之地|詹澈

蛇|吳鈞堯

糟老頭|焦桐

臺北漫興 2|楊澤

雨盾與詩矛|隱匿

三條崙的鞦韆|譚洋

 

輯四  假設與推定

 

除草工人的另一日|孫維民

Largo 四首連作|羅任玲

幾何|陳育虹

微塵|楊牧

 

編選後記 困惑與意志|林達陽

收回

 

 

一樹繁花照眼明:《年度詩選》出版四十週年有感

向陽

 

  198210月,爾雅出版社發行人隱地邀請詩人張默編選《年度詩選》,並成立包括向明、蕭蕭、李瑞騰、張漢良和我在內的編輯委員會;次年張默主編的《七十一年詩選》推出,紹啟了迄今長達四十年的《年度詩選》既周折而又延續不斷的旅程。

 

  四十年,漫漫長路。四十年來,《年度詩選》從前十年爾雅版(19831992)的始奠宏基,其間有前衛版(19831986)的加入競爭,後有現代詩刊版(19931998)、創世紀詩刊版(19992000)、臺灣詩學季刊版(2001~2003)的接棒以繼,到如今二魚版(2004~)之持續經營,《年度詩選》一脈相承,從未間斷,不僅是臺灣現代詩壇的年度盛事,同時也是百年臺灣新詩史重要標竿,留存了四十年來眾多臺灣詩人的佳篇宏構,勾勒了四十年來臺灣新詩繁複多變而又清晰可辨的風貌。

 

  四十年間,我曾先後受邀參與爾雅版(19831992)和二魚版(20042018)《年度詩選》編委,為《年度詩選》服務二十五年,初參與爾雅版時我二十八歲,結束二魚版編委工作時已是六三之齡,從青絲到白髮,一路與詩為伍,為詩作嫁,雖然辛苦,卻也備感幸福。特別是參與二魚版編委會期間,能與同樣先後且長期參與《年度詩選》編選工作的蕭蕭(爾雅版、現代詩刊版、臺灣詩學季刊版)、白靈(現代詩刊版、創世紀詩刊版、臺灣詩學季刊版)、陳義芝(現代詩刊版)、焦桐(創世紀詩刊版、臺灣詩學季刊版)共事;辭卸二魚版編委後,五人又合作編選九歌版的《新世紀20年詩選》(2020)、《新世紀新世代詩選》(2022),持續為詩壇服務,更感到快慰。

 

  年度詩選是了解臺灣新詩發展、脈絡、詩風,認識臺灣詩壇、詩人及詩作不可或缺的選本。編選《年度詩選》則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得花費一整年時間讀詩、選詩,往往耗掉不少體力和精神;編選時衡量作品,也常陷入左右為難、斟酌躊躇的苦境;編選完成,交給出版社付梓後,也未必能夠符合各方期待,得罪詩人更是難免──但能以棉薄之力,做牛拖犁,為臺灣新詩留存佳作,推廣詩的閱讀風氣,再苦也都微不足道了。

 

  如今二魚版《年度詩選》的編選已經改採獨立編選方式,交到新世代詩人手中,由凌性傑、孫梓評、達瑞、林達陽陸續接棒編選,逐年推出,更具特色,也更能彰顯新世紀詩風;二魚文化在焦桐主事下,從2004年出版《2003臺灣詩選》迄今,悠悠十八年,已超過爾雅版的十年紀錄甚多,在文學出版、紙本閱讀都相對低迷的今日,仍然持續以繼,承擔臺灣詩學傳承的大業,對臺灣新詩佳作的傳播、史料留存,以及新秀詩人的挖掘和鼓勵,都做出了最大的貢獻。

 

  繁花需要大樹乘載,祈願匯聚詩壇眾力,澆灌四十個年頭的《年度詩選》,一年又一年,為臺灣詩壇綻開一樹又一樹的繁花!

 

隱形的傳承

白靈

 

  從爾雅版起編年度詩選十載(《七十一年詩選》(1982)至《八十年詩選》(1991)),再到前一輩詩人余光中/張默/洛夫/辛鬱/梅新/瘂弦/商禽等成立「年度詩選編委會」,由現代詩/創世紀/臺灣詩學三詩社輪流接編(《八十一年詩選》(1992)至《九十一年詩選》(2002)),其後2003起改由二魚出版時加冠「臺灣」二字,並以西元紀年迄今。

 

  而由《八十九年詩選》(2000)起前輩詩人將編務完全交予當時的中生代白靈/向陽/陳義芝/焦桐/蕭蕭等五位,至2018年起再轉交予更年輕一代接手,如此三代輪番上場,為臺灣年度詩選完成一輪尚稱完美之新詩「隱形的傳承」儀式。至少為這四十年來的臺灣詩壇留下了一些詩的足跡或美的淚光,鋪展了諸多尚可足供後人觀察考證的時空社經變化的爪痕或臺階。

 

  由於網路的分眾現象甚為複雜,年度詩選始終難以踏足其中,紙本的年度詩選仍固守平媒的刊物,使其面臨與網路詩壇恍如「兩個詩壇」的困境,更多隱形的詩人,不分地域不分代際難辨雌雄地在網路上出沒、互動較勁,加上女詩人的大量出場也為詩壇注入新生,凡此種種,均使年度詩選的未來面臨更繁複更艱難的挑戰或挑釁。四十載詩選豈是易得,如今固守一方已甚不易,有望更年輕的一代奮起挑桿,也能「斜槓起來」,舉旗前行,為詩的未來,標幟出與前幾代詩人大有不同的道路來!
 

宏偉的文學工程

焦桐

 

  一天夜晚我正要睡覺,接到隱地先生電話:今年是年度詩選四十週年。

 

  掛斷電話,已無法入眠,睜眼到天明。啊,四十歲了,就一本每年出版的詩選而言,算長壽了,不僅在中文世界,放諸全球,也堪稱宏偉的文學工程。

 

  隱地是年度詩選的催生者,維護者,臺灣的年度詩選就肇始於他主持的「爾雅出版社」。爾雅版持續十年後結束,臺灣的前輩詩人大力奔走,尋求文建會的支持,厥功至偉,余光中、張默、向明、林亨泰、洛夫、商禽、梅新、瘂弦……諸先生對詩的熱情與努力奔走,使年度詩選不至於中斷。前輩詩人接棒主編期間,分別由幾個詩社掛名出版,每年固定向文建會申請補助;仍由爾雅發行。

 

  如此又經過十一年,大概參與者都覺得兵疲馬困了。我接到隱地電話,希望「二魚文化」承接年度詩選的任務,俾能持續運作。2003年接下任務後,白靈、向陽、陳義芝、蕭蕭和我組成編委會,大家輪流主編,仍向文化部申請經費補助;然則補助逐年遞減,後來就不再補助。身為二魚的創辦人,我總覺得有一種屈辱感,詩人也許窮了一點,卻不是乞丐。

 

  二魚咬著牙繼續年度詩選。承接年度詩選這項工程,是一種光榮的任務,也是嚴峻的挑戰,好像接力障礙賽,一棒又一棒地傳遞下去,永續經營詩產業。

 

  五位編委會成員已交棒,傳遞給年輕人。隱地希望我能簡短講些感懷。我line給編委會四位兄長,希望他們也能說幾句話。

 

  其實,放眼古今中外的詩壇,年度詩選都不能不說是一項「臺灣奇蹟」,這在世界文壇上也是值得驕傲的大事。一項文學工程能夠維持這麼久,得感謝臺灣詩人們不懈的創作;我特別感動於前輩詩人們的熱情,還有詩選創始人隱地先生。


編選後記

 

困惑與意志

林達陽

 

  直到編輯尾聲,經前輩輾轉告知,我才意識到自己正編著的,是第四十本臺灣詩選。這是年度詩選的四十周年之作。

  

  意識到這件事之前,編輯年度詩選懷抱的是一種請長假環島旅行的心情。已經很久不曾這樣,帶著害怕錯過、好奇又貪心、卻難免有些警戒的心情,長時間四下搜尋任何以詩為名的作品,文學刊物、文學獎、網路以及跨界創作,字裡行間到處漫遊。許多名字與風格,是漫長公路沿線的一個又一個鄉鎮,產業態樣、文化情狀、地貌地景、生活想望,我一一見識,一一學習,再懷著一種不得不的挑剔心情放下大部分,只留下那些深刻回答我,令我真心憂喜、願意為之流淚的作品。

 

  上一次這樣紀律嚴明地長期閱讀,還是學生時期。我們這一代的詩啟蒙,跨過許多階段──純紙本書年代的尾聲,文學走出廟堂百花齊放的發展,網路將世界拓展成巨大無盡的平原,電子報、BBSblog、以及現在的FBIG。「編一本詩選集」這份工作,好像已經不能僅以原本精選的意義來想像了;「看遍所有該年度發表的詩作,並盡可能拿捏出一毫無爭議的公平客觀,作為挑選標準」,這樣的想法也越來越難以實現──我們寫出那麼多以詩為名的作品,但自始至終,追求的未必都是一樣的事情。

 

  盡量降低「為文學殿堂揀選館藏、為詩壇羅列名人錄」的焦慮,策畫一個此時此地從「我們」出發的動人展覽,這是我想做的。不刻意擺脫個人喜好,不排除難以說明但尖銳直覺的表達,信任自己長期對現代詩累積的理解、但不因重要經驗而否決另類的美和好奇之心,依循每篇詩作的空間感和方向感,注視自己閱讀時的情感回應,並進一步期待:除了得到寫詩的創作者們認可,是不是也願意嘗試打動詩人以外的文學愛好者?

 

  詩人陳雋弘曾在一次對談時說,他非常懷念約二十年前以blog為主要發表平臺的創作時期,形容那時的年輕詩人群像,有過一個清晰的比喻:那是一個小酒館林立的社區,你有一家很好的小酒館,我也有一家很好的小酒館,有些館裡放古典音樂,有些放爵士樂。我想像有些可能也放搖滾樂吧,可能也放剛發表的小眾獨立音樂,有些明亮有些陰暗,有些雅緻有些粗獷,有些注意營收多一些,有些在意得少一點,有些也賣咖啡、飯菜、好看的甜食,但當然也有些堅持除了威士忌外什麼都不賣……。小街上,風格品味相近的小酒館,自然而然開得靠近一點,但沒有誰規定,所以偶有例外也沒什麼關係,也是風景。大家都相信自己開著一間全世界最好的小酒館,而且那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

 

  我很喜歡這樣小酒館的比喻。每個渴望理想生活的人,都擁有一個能夠自己作主的空間,能安穩地住在自己的身體裡,將空間視為心的延伸,誠實觀看心裡那個敏感、熟練的敘事者,熱切又冷靜地打理著他的精神生活。做得入神、做得自由,秉持著某一種與旁人不同的「好」(甚至可能在別人眼中是離經叛道的),透過設計、裝修、經營,靜靜實踐所信之道、曖曖顯露出他真實生命的一角。

 

  現在的創作環境和閱聽機制,很可能已不允許這樣的「小酒館一條街」存在。但在少數能短暫吸引全部人目光的平臺,例如年度詩選(並且是紙書印製的),或許仍有一點可能?讓那樣意見相左、各言爾志、但不彼此過度干擾的閱讀情境,得以短暫重現。

 

  小酒館的任務,可能就應該要這樣「彼此不同」,讓人無論喜歡什麼,下班下課都能有一個他喜歡(且可以大方地說別人不喜歡也無妨)的去處。這樣的信賴和歸屬感,能延伸到生活中的其他縫隙與空地,讓上班上課時的自己、回到宿舍或家庭群居生活的自己、遭逢困頓的自己、擺錯位置的自己、不被了解不被愛的自己,也可以實心地惦念著一種美滿生活的可能。每個人,對應著一種小酒館或咖啡館。而開了整個街區的店家,則給了更多機遇──偶爾不想這麼安心,偶爾渴望一點衝擊,那冒點險去另外一家也很好的小酒館張望一下就可以。

 

  就算從來不去、完全不喜歡那些店家,但有「別的」小酒館,才有「我的」小酒館。人只有在反覆的選擇和詮釋中,才能再一次更確認自己的心。我渴望在這本詩選裡,延續這樣屬於人──同時也屬於詩的猶豫與不確定。

 

  依憑著這樣的想像,我花了許久時間,回望自己和其他詩人心目中,好的詩作應該要是什麼模樣呢?「小酒館」(陳雋弘語)、「發光的房間」(達瑞語)、「夢中書房/情人/邊陲」(羅智成語)、「不安的居住」(陳義芝語)、「同樣的心」(楊牧語),其他還有數之不盡的動人比喻,這些走在更前面的詩人對創作狀態或創作者心意的描述,都帶給我重要的指引──寫詩的時刻確實是這樣的,那些溢出邊界的光線/聲響/氣味/性情/口吻/氛圍/關係,或某種隱藏的神祕,吸引著我的好奇、引領我前進。好的詩應該源自這樣隱忍不住的動能,而詩人將察覺那動能所指之處必有大物,我深信不疑。

 

  然而在回望的過程中,我也同時清楚意識到自己作為「對面的人」的身分──走入讀者或編審的角色時,我更熟悉另一種看待「詩」的狀態:期盼一個更具體的容器,例如輪廓清晰的故事、精準的意象、層次豐富的主題、可想像的場景、可想像的敘事者形象和情緒、連結前述各元素的節奏和聲音等,並等待詩作最終指出某種幽微的情誼或懷疑,熱烈的恨或關心。我完全同理有時就是需要這些,才能完整盛載、進而讓讀者完整感受,那個火光一般飄忽不定、難以確認的化學反應狀態。

 

  在這本詩選中,我尋找、選擇,並在多次掙扎後都仍緊攢在拳頭裡不能割捨的詩作,裡頭都居住著這樣的敘事者:一個經營風格小店的人,懷著一種務實推廣用心呈現、但比起效果更在意過程的生活觀,小店永遠只能是小的,但小店也還能是店,有溝通的誠意與技術,但始終保有直接看見答案的能力、以及非必要不想多費唇舌的性格,驕傲或失落地抱持著「要拉著世界的一個邊角往某個方向再挪動一點」,或「以言說努力抵銷時間對某一個尖銳岬角的侵蝕與消耗」的心願,多半有一點破損,且因此有一點迷人。

 

  這樣的特質體現在詩作裡的方方面面。這些詩彷彿是一間間僻靜的山中小屋,一個誠實的人生活其中,嘗試開好一間意志強悍的風格小店。有些做著溫潤的生意,有些幹著殘忍的勾當,有些瞻前顧後,有些任性生活,但都誠實面對感官,面對命運,反覆撩撥祂、挑戰祂、對祂發怒、對祂心悅誠服。

 

  以結果來說,這是七十餘間極好、沒看過太可惜的小店,賣著獨特的酒水與吃食,播放著店主想要的音樂,保有難以複製的個性,交換著潮水或森林一般的語言,並熟練操作著至少能夠與我相容的支付系統。結帳之前,我在這每一間店裡放心聽任時間流過,觀察店主如何以文字完成他飽滿自足的小宇宙觀,以一個科學家、或神祕經驗者的口吻。

 

  有新有舊,但他們/我們共同存在2021年,不知道這些小店和店主會繼續這樣走多久,但放在剛過去的2021年看來,他們真是令人著迷,帶給我另一種生命的想像,教我感動,讓我羨慕。

 

  出版這書的2022,是大疫蔓延的第三年了。2021是疫情變種、短暫爆發並帶來驚慌、但又再次被控制下來的一年。接觸,隔離,抵抗,痊癒。你染疫了嗎?我康復了嗎?在防疫手段不夠完整的惶惶時刻,在陰性陽性與偽陰偽陽的爭論中,某種更強烈的生命情狀一再浪潮般快速逼近我們,然後消退,我們汲取經驗、努力學習,試圖歸納推算,進而採取行動、尋找思想與感受上的解答。這是疫情帶來的,也是生命帶來的。面對這樣的景況,透過詩,我們感受著什麼?又渴望創造什麼?

 

  編選時,我並未特別納入更多書寫疫情的詩作,但許多書寫相關題材的作品,確實帶來獨獨屬於這一年的感動。為詩作分輯、為各輯命名時,我也嘗試從防疫所見延伸出四個詞組,〈有窗的隔間〉、〈時間刑〉、〈延遲入境〉、〈假設與推定〉,將生命的熱情和靜定、對美和思想的喜好偏向,依閱讀時觸動我的方式,逐一分入四輯。這樣劃分四區的小酒館們,其實沒有清楚的邊界,我也認為沒有這樣做的必要。分輯只是為信件匣裡的所有文字套上標籤,方便閱讀偏好分明的讀者辨識,像是遊樂園裡不同的分區,像是商場裡不同的樓層,像是咖啡店裡不同採光的座位。

 

  四輯朝不同的方向展開,希望每位讀詩的朋友,都至少找到一個熟悉的房間、一面滿意的窗景。更希望這樣的詩作排序是方便合宜的動線,能讓人因為足夠喜歡其中一個房間,而願意多翻幾頁,去看看隔壁或許本來不感興趣的房間:這是我最喜歡的狀態,如同中學剛開始讀詩時那樣,在一本詩人的作品中,找到另一個詩人的線索,觀察以詩為名創造感受的其他人,正為了怎麼樣的內心修行、征戰、厭棄、與和解,而積極忙碌著。世界那麼大,對同樣的一個字,即使過了一百年,仍有那麼多人興奮得意、憂悒狂亂地生產、種植著諸多想望,辛香的氣味與柔韌的枝條,在風裡無盡舞蹈。這是多麼不可思議。

 

  但當然,除了這些最終收錄的詩作、和最後定名的分輯,這一年來我的腦中,年度詩選有過難以計數的版本。

 

  無法形容我多麼渴望編出兩本年度詩選:一本給一心鑽研、擅長寫詩的文學信徒,一本給認真生活、偶爾好奇讀一讀詩的朋友(抱著去新開幕的簡餐店踩點的心情)。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也很難解釋,經過這麼長時間再三猶豫,為什麼在開始取得授權前夕,我的電腦裡仍保有兩份與現況不同的名單:一份非常殘忍地希望整本書只選四首詩就好,但同時另一份名單裡我愛的詩作篇數卻多達約兩百首。現在詩選內容已經確定,但那兩個作品清單仍大概是我永遠無法下定決心刪除的。

 

  這一年來,沿著文字,游走在這些實存與擬真的懸崖邊緣,我一次次因為碰觸到了、或懷疑自己錯過了「某一種美」,而慶幸喜悅或深深自疑。這是最大的考驗。我喜歡的、深受觸動的那些是詩嗎?還是我喜歡的、觸動我的,其實都只是自己?而那些有意迴避我、稍稍錯開我們熟悉路徑的詩作裡,會不會有更好的未知風景,只單純因為我的畫地自限而無緣被更多人看見?

 

  選擇難免有所偏愛,只能盡量節制,不敢說有一定的標準。但我願意說,書中的詩,我確信都在詩之所以為詩的某一環節上,顯然有遠超出常規的表達:無論是字辭行句段之間聲音與形色的布置拿捏、情感或思索展現了難以自抑地飛躍、豐沛傾瀉著生猛的愛恨痴、對某種完滿之美的堅持、或對凹折與缺憾的不捨及慎重。這些詩都提出了解釋,卻又留下了不只一條解釋路徑,並在路與路之間,細心保留了難以言盡、不能解釋的神祕。

 

  閱讀這些詩,我感覺自己坐在方寸之間的茶室。植物生長,石與砂的紋路,水光與氣味。那些世界所無法完滿的境遇,在主人與賓客沒有說全的話語之間,都被妥當地看見、承接住了。

 

  2020年接到焦桐老師、葉珊總編的邀請時,我們都完全沒有意會到這將是年度詩選的四十周年。我只想要──像所有文學少年少女都夢想過的那樣──依自己的品味編一本有意思的詩集,充滿過度理想、不切實際的自我投射。那是最快樂的時刻,雖不可能但我真希望永遠停留在那一刻。直到2022年都過去一半了,我還深陷於一再重讀增刪作品的過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然後忽而知道,這就是四十周年。我全無準備。

 

  前面的生命是別人決定的,自己剛剛接過麥克風按下擴音,突然間抵達了四十歲。

 

  說到底,四十周年也就只是這四十年當中的一年,詩寫在這年,我參與了這年,都不是有意為之。無意間被付託了一個充滿意義的任務,命運的安排我非常感激,但充滿困惑。

 

  還好我喜歡困惑,或許可以說,困惑就是我喜歡詩的理由。詩能不斷主動豐富「詩」這個詞彙的內涵、不斷改寫既有的規則和答案,無論透過讀,或者寫,而且絕大多數時候,喜歡詩的人都樂於、興奮於這樣的狀態。能因為擔任主編,而多參與一點,沉浸在置身貴賓席或搖滾區的體會中,多少是有一點得意和苦惱。但心裡也知道這些情緒都是餘事,我的焦慮與過度敬重,都是因為我的不自量力。實際上做為一個愛詩的人,我就是應該「完成我的工作」(孫維民語),僅此而已。

 

  詩選像是一張無人倒數提示的合照,取景百般思考,顧忌繁多,但說到底仍是立基於一人一時的任性。許多重要的人事物沒能拍入,我非常惋惜,祈請每一位介意的朋友原諒。篇幅有限在所難免,最後將要凝止在這片時光琥珀裡的,都有我無比珍視、無論如何想要保留下來的原因。
 

  記得2021年底,第一輪詩作的審閱即將告一段落時,新聞傳來最先進的韋伯太空望遠鏡發射升空的消息,即將取代我們熟悉的哈伯望遠鏡,繼續太空觀測的工作。彷彿一個即將看完的房屋,角落裡一個精緻的櫃子悄悄顯露了打開暗門的機關。時隔半年,在2022年編選詩集的尾聲,韋伯太空望遠鏡傳回了第一批照片,向世人展現了前所未見的壯麗宇宙。能這樣不斷超出任何既有學科的疆域,這真真是「美」才能開展的格局,我在這些詩、以及許多最終礙於篇幅必須割捨的作品裡,不斷不斷地,看到這樣渺小又偉大的實踐意志。

 

  與詩選同樣出生於1982年,少年學詩的我無論如何是無法想像,竟然就這麼抵達了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一年。編輯2021臺灣詩選、也是四十周年的臺灣詩選,彷彿同時費盡力氣想跟外在世界交代,也彷彿同時在跟太過在意、以至屢屢過度耗損的自己和解。成為自己的朋友,撫摸私我的感觸,練習個人的語言,選擇往後的去處,都並不是一件容易、而且有盡頭的事。很榮幸能協助二魚文化完成編選任務,很感謝這一年遇見的每一首詩。更要向2021年寫著詩、發表詩、構想詩的每一位詩人獻上敬意。四十年,能夠繼續充滿困惑、著迷追求,這其中必定有著目前還難以看透的意義。

 

  這本詩選獻給所有「屬於詩的人們」。這些詩作,和這份編輯後記,是我誠心的答覆、謝禮、以及祝福。

收回

 

 

內容連載

魔點|陳柏煜
 
他的小房子與田野,他的狗,他自己與他的鄉愁
收納在荒廢的大教堂中。在巴黎,國家自然史博物館裡
有座動物園正展示神祕生物:破的吸音棉、打翻牛奶、
雜貨店會賣的某種膠狀玩具。
孩子為之瘋狂,領隊的安德烈.戈爾恰科夫不為所動。
「什麼東西擁有七百二十種性別,沒有四肢、
翅膀卻能移動,切成兩半,兩分鐘便能自癒?」
斯芬克斯站在玻璃箱上驕傲地問。「是詩,」
安德烈說。詩是一種「魔點」。
斯芬克斯因而羞愧撞壞了博物館的天花板。
孩子們圍住養在玻璃箱裡的詩。
當然,是的──
「牠討厭鹽,即使鹽後有食物,也不會立刻穿過去。」
「把牠放在迷宮中,牠會學習並找到最佳路徑。」
「兩個魔點放在一起,」安德烈以護持一支蠟燭的口吻說。
「學習過的一方會把知識傳遞給另一方。」
 
褪色的馬|游善鈞
 
你開始聽見馬嘶聲
在年過四十的這一晚
輾轉反側
感受胸口的馬蹄從這邊過去
再調頭回來
揚起的什麼哽住你喉嚨
你起身,旋開燈,調整呼吸
夜裡的肌膚有輪木的質地
你輕輕刨著自己的身體
打造一副新的柵欄──
自己也還在習慣
 
你很快習慣
包括不再厭惡適應良好的自己
友人說
人的容量有限怎能藏得住一匹馬
你一定有病。
症狀:耳鳴,胸悶,還有心悸……
會不會偶爾喘不過氣?
你服藥,覺得安心。
開始生病
 
馬還是出現在夜裡
間隔愈拉愈長你猜想
是不是繞去別人的夢境,還是
服用和自己相同的藥錠
有時候你會為了等那匹馬
看完一整本書
甦醒的城市有著怪獸似的嶙峋魚鰭
你懷念連綿馬背般的山巒
感覺披覆在自己身上的毛髮愈來愈長
──
你發出那種會把鄰居嚇壞的嘶鳴
在十分接近馬的時刻
把那匹馬
從心中牽出來
 
你不再回診
也不再和那位友人保持聯繫
你把上班以外的所有時間
用來照料對方
給水餵食,梳理鬃毛
更多時候只是坐著陪伴
養一匹馬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困難
難的是向別人交代自己的想像
 
生活夾雜閃電、雷鳴特別是暴雨
沖刷你在這個世界上僅有的座位
你摩擦自己的標籤
像換上新的馬蹄鐵一樣
穿好發亮的皮鞋
讓穿過身體的鋼釘撐直腰背
行走時發出喀啦喀啦喀啦喀啦的聲響
從此你擁有一匹褪色的馬
和永遠動亂的心

 

 

魔點|陳柏煜
 
他的小房子與田野,他的狗,他自己與他的鄉愁
收納在荒廢的大教堂中。在巴黎,國家自然史博物館裡
有座動物園正展示神祕生物:破的吸音棉、打翻牛奶、
雜貨店會賣的某種膠狀玩具。
孩子為之瘋狂,領隊的安德烈.戈爾恰科夫不為所動。
「什麼東西擁有七百二十種性別,沒有四肢、
翅膀卻能移動,切成兩半,兩分鐘便能自癒?」
斯芬克斯站在玻璃箱上驕傲地問。「是詩,」
安德烈說。詩是一種「魔點」。
斯芬克斯因而羞愧撞壞了博物館的天花板。
孩子們圍住養在玻璃箱裡的詩。
當然,是的──
「牠討厭鹽,即使鹽後有食物,也不會立刻穿過去。」
「把牠放在迷宮中,牠會學習並找到最佳路徑。」
「兩個魔點放在一起,」安德烈以護持一支蠟燭的口吻說。
「學習過的一方會把知識傳遞給另一方。」
 
褪色的馬|游善鈞
 
你開始聽見馬嘶聲
在年過四十的這一晚
輾轉反側
感受胸口的馬蹄從這邊過去
再調頭回來
揚起的什麼哽住你喉嚨
你起身,旋開燈,調整呼吸
夜裡的肌膚有輪木的質地
你輕輕刨著自己的身體
打造一副新的柵欄──
自己也還在習慣
 
你很快習慣
包括不再厭惡適應良好的自己
友人說
人的容量有限怎能藏得住一匹馬
你一定有病。
症狀:耳鳴,胸悶,還有心悸……
會不會偶爾喘不過氣?
你服藥,覺得安心。
開始生病
 
馬還是出現在夜裡
間隔愈拉愈長你猜想
是不是繞去別人的夢境,還是
服用和自己相同的藥錠
有時候你會為了等那匹馬
看完一整本書
甦醒的城市有著怪獸似的嶙峋魚鰭
你懷念連綿馬背般的山巒
感覺披覆在自己身上的毛髮愈來愈長
──你發出那種會把鄰居嚇壞的嘶鳴

在十分接近馬的時刻
把那匹馬
從心中牽出來
 
你不再回診
也不再和那位友人保持聯繫
你把上班以外的所有時間
用來照料對方
給水餵食,梳理鬃毛
更多時候只是坐著陪伴
養一匹馬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困難
難的是向別人交代自己的想像
 
生活夾雜閃電、雷鳴特別是暴雨
沖刷你在這個世界上僅有的座位
你摩擦自己的標籤
像換上新的馬蹄鐵一樣
穿好發亮的皮鞋
讓穿過身體的鋼釘撐直腰背
行走時發出喀啦喀啦喀啦喀啦的聲響
從此你擁有一匹褪色的馬
和永遠動亂的心

 

雨開始在水滴落下之前|潘家欣
 
「戰爭早已悄悄開打。」──尼爾蓋曼
 
如何定義一場雨的開始
是山與天空轉為黔藍
鳥竊竊私語的惶惶時分?
還是雨鎚唰底擊響池塘
打碎美好倒影的一刻?
是第一滴水離開雲
開始向地面墜落
如子彈決然離開槍管
向陌生的胸口墜落?
還是早在水滴落下之前
在雲悄悄聚集之前
在風改變氣味之前
在蛙做出響亮而無意義的預言之前
在燕子揮動牠陰沉的雙翼之前
雨就已經開始
 
如何定義雨
是一點一點潮濕變深的塵土地
迅速擴散泥濘不堪的終於
是過早被擊落的花蕊與幼果
無法抵達夏季成熟的不甘
是轟然洗刷群山
是狂亂掃射埤塘
是視覺靜默刷白
是毛孔全然肅立
所有非雨的聲音均被壓制
唯蕈類昂首撐起一把又一把的傘
是漫長的根是脆弱的手勢張開千眼
 
避雨鷺鷥,囫圇
吞下一隻內向蚱蜢
那是雨時的小確幸吧
蚱蜢也本想等雨停的
只是牠也不知道
雨會在何時何處結束
 
安靜而明亮的房間結束
狼籍而蒼藍的山稜結束
蚊蚋呢喃的祈禱結束
雞群庸俗的歡呼結束
大水螞蟻失去全部翅膀結束
猶在枝頭的蟬尖叫結束
河流盈滿而魚群緊抓著石縫鬆一口氣結束
虹說著對不起我來晚了啊
結束
被擊傷了的野花
靜靜地凋萎結束
新開的花
不認識她

微塵|楊牧
 
1
這時正有一些舊日的星在意識中
流失,朝向陌生方位
或最暗澹的大氣層飛去,而我
勉強抗拒著四面襲來,累積的黑
警覺孤獨成形
 
2
或者就憑無知懵懂之名
將過去和未來都饒恕,看我
端坐幻化的菩提樹下把你的
心事一并劃歸屬我有,暫且以羅漢的眼睛
望穿夢與醒
 
3
但我寧可消失遂絕滅於泡影,你說
如感性的文字不再依恃隱喻
提示未來之多義,寧可像
晚夏的薔薇在稀薄的暖風中
不象徵什麼地對著一隻蜂
 
4
這樣遠遠地囑咐,不斷叮嚀
推算一條前路,為彼此,肯定
手勢無誤,生死實證
不是傳統邏輯統攝的玄學論述。有人
在固定的韻類裡告別
晚霞照他神色猶豫,始終
就是一種自責永遠放不開的步子
注定將複沓於對方的夢
與醒。有人以迴旋之姿穿過
大片蘆葦,光影的淵藪
美的極致漸漸蛻除身體程式
完成它單一的靈魂
 
5
或許從來不以離開為託辭
反宛轉留下。猶豫的渡頭──
忽然就在岸這一邊看到對方倒影
於翻縐的水裡強烈震顫搖著
或許,早已經發生過了
一心化微塵

台長: 荷塘詩韻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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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站分類: 圖文創作(詩詞、散文、小說、懷舊、插畫) | 個人分類: 新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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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分類上一篇:葡萄園 236 期 2022. 11. 11 冬季號

旅人
感謝推介分享
2022-11-22 20:11:34
版主回應
讀詩 就是 好事 。 有時間從容閱讀 更快樂。
2022-11-22 20:2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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