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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7-05 10:40:35| 人氣2,220| 回應1 | 上一篇 | 下一篇

私房藥 ----吳妮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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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臺北文學獎 
四大散文獎得主 女醫師吳妮民第一本散文集

  人就是會老,人就是會死
  仙女醫師煉字為藥,一本能療癒人生隱疾的散文。

  從醫學生、實習醫師、以至住院醫師,迄今已為一位專科醫師的吳妮民,將累積十多年的習醫史與感知經驗,細細爬梳成個人卓絕的「私房藥」。

  輯一「非關浪漫」以醫學生的無懼之瞳,直面初始接觸的上刀、跑檯……,甚而發出左利手的不平之鳴。擔任研修醫到專職醫生,出入診間、病房、居家照護、醫療派遣隊,於生離場域中睽視青春生意之衰退,在死生模糊的時點宣告「閉幕」終了;輯二「醫室流光」由《人間福報》的「醫識流」專欄發展而成。剖解世人未注目的巨塔一隅,因3C產品重燃生命力的癱瘓者、患者家屬的消極逃離、或是醫者自身驚心動魄的輪值生活,時快時慢的筆調,正如醫師們日夜顛倒,毋顧作息的駐診觀察;輯三「靜靜的生活」記錄生活中所見所感。有旅行的意義、昔時綠衣黑裙的青春印記、攸關性格特徵的吃食速度、飽含魔性慾念的尋鞋與馴鞋過程……器物人事攙和喜悲失落,人文省思夾雜心緒忖量。

作者簡介

吳妮民

  一九八一年生,臺北人。成大醫學系畢業,目前為家庭醫學科專科醫師。曾獲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報導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臺北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及各地方文學獎等,甫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補助,現正進行主題式寫作。作品散見《聯合報》、《中國時報》、《自由時報》、《人間福報》、《中華日報》、《聯合文學》、《幼獅文藝》等。

推薦序】給希波克拉底的情書甘耀明
【推薦序】嫦娥不悔偷靈藥張萬康
第一輯 非關浪漫
右傾世界的左派分子
十九號電梯
十面埋伏
青春旗
硃砂足印
閉幕式
私房藥
週間旅行
章回故事
酒鬼紀事
非關浪漫
熱病
失格夢魘

輯二 醫室流光
平原上
在床一方
秀才與壁紙
洗澡
暗語
有洞
修辭
媽媽舌頭
便當
三年
盛放

輯三 靜靜的生活
小城故事
重慶森林 青春藍調

我的纏足史
珥璫記
留聲
節氣之必要
靜靜的生活
離別誌
【後記】讓一切凝止於此——我的告別,與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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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1

給希波克拉底的情書

  幾年來,陸續從報章讀到妮民的文章,這也是我最常認識她的管道。她的散文無論行文或取材,具有可識別的個人特色,讀了第一段便呈現她的「文學浮水印」。這說明了她的努力有成果了。

  當然也有小誤會,純屬我個人所為。那是二一一年十月初的事,我在德國柏林駐村文學交流,多虧網路無遠弗屆,隔空閱讀妮民獲得中國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的〈週間旅行〉。乍看標題誤以為是時下熱門的旅行散文,如何把自己空降到大街小弄或山林玩起景點式的迷藏。事實上,我錯了,這篇是比旅行還複雜的居家照顧之行,引領我穿透無數病老與外傭的幽微世界,這趟旅行饒富意義。

  也就是在柏林那幾天,我穿梭街道,在某個傍晚從腓特烈街車站搭地鐵回郊外宿舍。車站外微雨,車站內舉行照片展,陳列題材從雪地燕鷗瑟縮、街道抗議到戰地照片皆有,不少人駐足觀看。面對社會寫實與戰地煙硝,總有不忍,大千世界的傷殘與病痛如斯,誰也無法冷眼冷心。倏忽間,有總似曾相似的感覺,稍後在搖晃的火車車廂中,我終於想起那貼合的畫面竟來自〈週間旅行〉黑白色系社會觀察。

  生命最大的傳奇與故事,在現今社會可能剩下對病疾的奮鬥。對於現代醫學成就集大成的醫院來說,是病人與醫生的搏鬥戰場,因此《私房藥》可謂「醫生記者」的攝影集。這些社會觀察的培養,比起常態的大學教育更複雜,醫生的養成教育,光是大三的「震撼教育」解剖課,是醫學系學生的記憶DNA,妮民〈十九號電梯〉與〈失格夢魘〉那種花整學期在無言的大體老師找出無盡的故事,絕不是英國諷刺畫家威廉.荷加斯「酷刑的獎賞」那解剖學所展示的開膛剖肚、焚煮骨骼、狗兒叼心臟的畫面,而是解開與縫合不同的生命故事。接下來的沙場實戰,更不容有誤,〈青春旗〉的女醫生面對男病患私處的從容,〈閉幕式〉的死亡哲學,還有〈酒鬼紀事〉那位老是出入醫院的酒精中毒者的荒謬人生,更不用說居家照顧、海外醫療、腫瘤科病房等。妮民歷經的一切,對我輩如小說家駱以軍所言的「經驗匱乏者、失落說故事者」來說,無疑是天上掉下來的戰鬥值,無限灌血的故事加油站。所以,我面對《私房藥》醫療前線的煙硝味,未達嚮慕,但總有一種被戰地記者的照片所撞擊、吸引,並驚豔妮民的醫學人文之底蘊與文學內涵。

  當今的醫學發達,但是並非萬能,SARS肆虐、癌症惡化、愛滋病等有待解開。此外,醫生得面對病人千奇百怪的情緒與層出不窮的醫療糾紛,白袍不是萬能的擋箭牌,但藉由臨床醫學敘事的累積與傳遞,可以淨化醫護人員的情感。因此,市面上,醫訓養成、醫療職場書系有不少,這仍可歸納為散文,因為散文範疇本來就很大。這本書裡,妮民走的是比較抒情的傳統,將臨床醫學故事,以文學性筆法轉化,釋放情感。就散文的美學來看,《私房藥》「輯一」面對對異己的病痛,產生自我與他人的視角落差,得不斷調動情感平衡,於是乎有了靈性覺醒與光芒呢!也因為如此,看到較多異於目前旅行散文、飲食文章與家族書寫所呈現的社會觀察與關懷。

  醫生作家,向來在寫作上有成績,從田雅各、王溢嘉、侯文詠、王湘琦、莊裕安、陳克華,到近年來的陳豐偉、鯨向海、黃信恩等皆是,但有陽盛陰衰的態勢。女醫生作家這幾年來陸續冒出頭,除了鄧惠文、林育靖,吳妮民更是值得期待的後起之秀,她在貼近觀察與游刃有餘的情感轉換,常有令人讚嘆的火光。女性書寫在台灣文壇有其傳承,從醫療書寫切入的甚少,因為如此,妮民的後續發展令人期待與鼓勵。

  西方醫學的發軔,一般歸於古希臘人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的努力,使得醫學從巫術分離,自成一格。關於治療與致病,不再是女巫的工作,認為是氣候、水質、土壤等環境因素對人類健康造成的。但是,關於寫作之類藝術創作,驅動心靈微量核子撞擊的光芒,始終像某種魅人巫術,像魯迅〈藥〉裡頭的華老栓買血饅頭治療兒子疾病難以理解,卻情感動人。《私房藥》從職場的社會切片,進而轉折到工作場域的個人點滴,最後發抒生活的點滴,妮民的書寫收放自如,始終魅人如巫法,可以是一場醫事拉扯,也可以穿耳洞的髮下風雲。我讀來,某種時刻突然驚呼,彷彿窺看現代女性的生活記錄。我甚至懷想,要是西方醫學的老祖宗希波克拉底能讀到這本書,有何感覺?沒錯,是情書。《私房藥》行文如斯外觀,又情感內斂,可以很職場風波,也可以很生活到底,希波克拉底一開始讀就上手了,肯定整日放不下情書,因為我也是。

甘耀明

推薦序2

嫦娥不悔偷靈藥

  今日黃昏時分,為何我突然特想吃荷包蛋?此一沒來由的欲望,是因太久沒吃或其他不可測的原因?藝術創作的發起原因,可能簡單,可能複雜,可能無解,可能多餘。那麼,身為醫師的吳妮民為何非寫作不可?這本書讀來可以識見到一點,那就是吳妮民從醫與否,都會是個作家。而作家該寫什麼、怎麼寫?一如每個小提琴家均欲攻略柴可夫斯基和孟德爾頌的小提琴協奏曲、每個詩人都會寫到貓詩與情詩(是很噁心沒錯)。常聽人說寫作與生活脫離不了干係、寫作應從生活熟悉處著手,吳妮民取材醫者或醫者背景以外的自身經驗沛發成一散文結集,其箇中迷人處在於時而有高知識份子的認真,時而有女學生的輕快。在文學專業技術上,吳妮民紮實練就,下足了工夫,在在讓《私房藥》各篇訴情凝思,收滿放空,只道是寫作的空幻路上小嫦娥妮民不悔偷靈藥,讀來是碧海青天夜夜心。本書問世後有可能讓許多病患指名掛她的號,或使她成為醫療記者有事就採訪一下問個意見的對象;請別忘了送她一朵小花或一盤水餃,女學生是容易感動底。在此俺追加祝福她的下一本書,合著預約掛號這是。

張萬康

內容連載頁數 1/3

十九號電梯
鐵灰色鋼門無聲滑上後,盛載著我們的箱子便向下垂墜。大家束手站立仰視黑暗中發光的樓層表,沒有人說話。就在幾天之前,同樣的一部巨大電梯才剛剛負載過九具大體由地下室上來,而如今在這垂直甬道用不同方向逆行著的我們,陪伴著捐贈者的家屬一起到骨灰室去,那屬於醫院錯綜複雜不為人知的密道的一部分,讓他們預見未來這些大體的歸身之處。

做為醫學生涯中第一門基礎課程的主角,我們敬稱這些遺體捐贈者為大體老師,而這齣嚴肅的劇碼當稱之為大體解剖。這門科目對我們而言是過了暑假升上三年級後的一記當頭棒喝,亦是許多人恐懼的來源。唸三類組的人對於解剖早是見怪不怪,一路從高中上來不知「手刃」過多少隻青蛙、老鼠和白帶魚,其中多數還是活體解剖。但是再怎麼樣我們也無法想像,有一天我們將像已經歷過這一切彷彿是個沙場老兵的學長們口中描述的那樣,穿起實驗衣,手拿解剖刀和鑷子甚或釘錘和電鋸,對著一具曾經的血肉之軀大動干戈、東切西鑿。

猶記得前兩年剛進醫學院之際,教室被安排在解剖室的隔壁。除了不時飄散過來的消毒水味,我們還要時時提防別一個不小心從門口瞥見在解剖檯上的蓋著白布的遺體,彼時我們實在是畏多於敬,不想兩年後時移物換,上課的地點變成了隔壁的解剖室,學生們在那裡面洗刷著銀灰色的解剖檯和地板,束手無策地等待著下一刻鐘被運進這教室的大體老師。

其時的恐懼還有別的理由可以解釋,其一是流傳在我們之間的怪力亂神的傳說。我學長中八字輕的一個,據說在他上大體課前一晚接到一通電話,指名找某某某,他回說沒這個人便掛了,直到第二天來到學校才赫然發現:唉呀昨晚電話中被提及的某某某不就是他那一組的大體老師嗎!又還有別校的醫學系學生兩人,據說解剖時在一旁嬉鬧,當晚兩個人便不約而同地夢見他們的大體老師(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向自已走來,諄諄教誨他倆道,我捐出自己的身體就是要讓你們好好學習啊,怎可以不做實驗在旁邊玩呢。嚇得這兩名學生從第二天起解剖課時認真做實驗,再不敢心有旁鶩。更大的癥結其實在於我們幾乎沒有人看過遺體。屍體到底是怎麼樣的,根本無從想像起,遑論經過福馬林處理過的大體。我們且想像著他們是不是該四肢僵硬、是不是該面目猙獰或於某些闇黑時刻對我們不友善——

然後各組就有幾個英勇的同學被叫下去了(我們下去洗屍體啊。後來有一個同學向我轉述道。那些老師們被我們從冰庫裡扛出來,冰水和冰塊從袋子裡嘩啦一聲流滿地。老師們臉上的孔洞都流出了血,我們就是用水把這些血跡洗掉。那些血是由於灌入福馬林血管壓力太大爆開的緣故)。不多久,終於第一具盛載著大體老師的解剖檯被推進教室,接著第二、三乃至於第九具魚貫進入。

老師們來自四方,身分各異。有年紀輕輕便因病過世的體育老師,一位曾是學校裡的文學院院長,還有一組是不知姓名的流浪漢。相同的是,他們皆赤身裸體地仰天躺著,曝露出頭、胸、腹乃至於一個人褪色斑駁的最私密處,男女皆然。乍看之下似是極無尊嚴的情景,再細看彷彿又覺得他們正用這種姿態做一種理直氣壯的宣示和呼喊。我走近他們,這是我第一次仔細觀察(或說看見)一具遺體。他們通身蠟白色,一點透明度都沒有的毫無生氣的白,眼唇紛紛緊閉著,臉和身軀因為福馬林而略微浮腫,但表情並不扭曲,甚或非常安詳。解剖課老師於是迅即走來,示範如何照顧大體。我們且盡力克服心中孳長蔓延的那股震驚後的餘波,安靜而迅速地動作著,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扶起大體的四肢和頭(那是非常奇異的觸感,冰涼沉重僵硬且具體),以白紗纏繞,澆上防腐藥水,料理完畢便將他們沉降進那棺槨一般的解剖檯沉睡。

第一次上刀日在幾天之後。那是任任何人都無法適應的第一堂課。在教授完胸部的肌肉層後,我們被告知今天的進度是把胸部的皮膚剝開,並刮去脂肪露出底下的肌肉。進入實驗室後,各組老師被從棺槨中升起(「這是老師肉身完整的最後一刻了,」我心裡想),執刀同學手握一柄未用過的簇新解剖刀,戰戰兢兢地再三確認刀法及部位,心一橫,下刀。刀片劃過的痕跡在我們的眼裡構成一種奇詭的視覺經驗——像刀輕劃過年糕等物事,只留一道隱隱的切口,人的皮膚竟是如許堅靭有彈性啊。接下來便是沿著切口將皮層拉開,剎那間人體脂肪的味道撲鼻而來(那氣味你一輩子都會記得),我記得便是在這個時候我冒出了冷汗,看著他們一手扣住一道劃開的口子將人皮往後撕拉,另一手用刀背刮搔著皮肉相連處,我說,我想吐。下一秒我就走到長廊上,拚命吸著新鮮的空氣,一邊擔心著:怎麼辦呢?往後幾乎每天都有的解剖課。奇怪的是,從第二堂課起,所有人的不適應全不藥而癒(你想著,這是不是一種強迫自己去習慣的現象?但無論如何,你知道你可以大方呼吸著混了石碳酸加福馬林氣味的脂肪味,對於以後的解剖課總是好事)。

我們就在接踵而至的日子裡,漸漸熟習起使用解剖刀具的技巧,亦學會如何去熟習那些軀體的每一處,並慢慢使自己原先對一具人體的敬畏,轉化成單純面對一樣實驗器材那般的情緒。

隨著每一日大體課本被層層頁頁地翻去,老師層層密密的身體也就被亦步亦趨揭開。某一日裡你赫然發現:大體老師所昭示的,似乎比課本上預期你該學習的更多——

每一具身體都展演著他的歷史。

譬如我的老師並非死於心血管疾病,我們卻在摘下心臟時,從主動脈裡夾出兩截軟木塞般的黃色脂肪栓塞(竟可以有一隻食指粗!),然後在剖開小腿肚時,親見了一個嵌在肌肉裡無礙的纖維囊腫;又譬如說某一組竟在依照指示打開膝關節時突梯地發現那隻腳裡藏的是一個人工關節,另一組在要剖眼球時發現眼窩裡的眼球不翼而飛,只有還填在裡面的一團紗布(多像黑色喜劇的橋段);還有一組在剖開大體老師(那位遊民)的肚腹時,意外發現他的腹部器官全血肉模糊,疑似得了癌症般潰爛沾黏在一起,已死去一年以上的屍體在清除腹腔血塊時竟還有汩汩「鮮血」湧出;更不要提唯一的女性大體老師骨盆腔裡讓大家引頸期盼的子宮早在生前就已動手術切除,還有我們老師該有但卻無緣無故消失的膽囊(也切除了?)——

我們就在這些線索、老師生前知情或不知情的身體特徵上拼湊、還原、臆測他們的生命圖像。

我的老師遺體乃交由鄰居捐贈而來,跟著老師一起來的有三張照片,其中兩張是他的老年時期(之一且是他回到大陸老家和親友把酒言歡的鏡頭),並一張他約莫二十出頭的正面證件照,是這張照片吸引了我們的注意:照片裡的年輕人著黑色中山裝,理著極短的頭髮,面目俊秀英挺略微倨傲地微笑。當年的青年在安徽長大,在那(想像中)明山秀水的地方完成了他的童年與青春期。約莫是拍下這張兩吋大頭照時,時局大變,他於是從家鄉一路流離到上海,再從上海逃至臺灣(許多老兵一代共同的逃難路線?),從此在這南方小島紮根落戶,度過後來的半個多世紀。根據鄰居的資料提供,我們的老師來臺後任公職,一路升到某重要警局副局長,然而他始終保持著他的沉默(向乖離的命運抗議?),終身未娶亦無子嗣,只還在開放後回幾十年不見的家鄉去看看,因而留給我們另一張照片。而這具累積了多少歲月和經歷多少遷徙的八十幾歲的軀體(我想像那樣的經歷裡,如此廣大的一張地圖他是以什麼方法跋涉橫渡?又有多少流彈和風雨從他年輕健壯的體側削過呢),此刻便躺在我們的探照燈下。那一個學期近乎終了的寒冬夜晚,我和同學正好輪到把頭蓋骨鋸開的階段,當我看見那灰色充滿皺褶的沉甸甸大腦並摘下把它捧在手裡時,我不禁要想:那些龐大繁雜的一生回憶(包括家鄉安徽的風光、革命青年的理想、出走時的悲慟、流亡的苦難、終老的寂寞,甚或可能有早年在大陸上一場刻骨銘心沒有結果的年輕愛戀?),都該轉化成蛋白質,隨著時間和防腐劑沉積凝固在這個腦子裡吧——

每一具身體都展演著他的歷史或更多。學期中共有四次,平時任我們翻弄宰割的老師們此刻搖身一變成為主考官,以身軀上每一吋器官特徵對我們大行分數殺戮之實,如此殘忍的考試醫學院中美其名曰「跑檯」:解剖課老師從九具大體的身上以及零星的乾屍(多半是屍塊,俱為解剖室的鎮室之寶,流傳年代已久遠不可考)找出七十處一如地圖標示般插旗綁號碼牌,而學生便得在一題四十秒的限制中,藉由拉扯綁線、眼力觀察、動手按壓搓捏,如同路痴辨路般迅速地在腦海的搜尋引擎中找出這標的物的拉丁名稱,並趕在下一次鈴響前把它填進正確的空格裡……。這無疑是相當刺激的一種磨練,它除了考驗我們平時是否真正上檯執刀外,更挑戰著我們即席猜題的能力——畢竟那些我們熬夜趕出來並俱已展示給全班看過的肌理及組織,極有可能在考試前被陰狠耍詐的老師們(一場精采的諜對諜)大刀闊斧地一併棄捨,露出底下大家均未見識過的新鮮韌帶。每當全副武裝面容整肅地進入實驗室跑考的時刻,我總有辦法在跑向下一題的短短間距中分出心神去想,若是一個外人此時身處此地,他看到的情景會是——只有抽風機嗡嗡轉著的安靜的實驗室裡,七十個人順著一定路線緊張而又亢奮焦慮地前進著,面對那些肉體題目不知所措或振筆疾書,你只能聽到急促的呼吸聲和球鞋磨地的剎車聲,戴著手套卻沾滿人油的手翻著聞起來很像帶血牛肉乾的物事而另一手忙著寫下答案——那樣地怪異與無法理解嗎?但這偌大的房間裡只有我們。這時候每具檯上的軀體都是無比嚴厲的審視者,在那樣的目光底下我們為不夠認真而感到羞愧地低下頭來,且在長達四十幾分鐘的高度戒備狀態後人人均像長跑者般虛脫疲憊地交出考卷。像是被一股不得不接受的強大力量推行著,我們在那段時間裡似是馬不停蹄地在預定的路線上走著自己的路——

沿著預定的解剖路線,三個月中和時間賽跑的我們依序打開胸、腹、骨盆腔,下行至會陰,接著四肢,最後才來到背部與頭。隨著日復一日的課堂推演,這些軀體裡的臟器被逐一取出,置放在藥水桶裡,身軀亦因此逐日乾癟,漸漸不成「人」形;尤其在我們緣著褪成淡灰藍色像似玻璃珠的眼睛把四周的面皮剝開時,他們更失去了原先可供辨認的面目。曝露在空氣中的時間一長,老師的皮膚愈發灰黑起來,起了斑點,肌肉亦色澤轉灰,這樣的身軀再不能留久了,我們的任務即將完成,時間到了。

於是最後一次跑檯考結束,我們依約定回到解剖室,這次不為考試也不為讀書,只要「物歸原處」。各組將屬於各自老師的臟器從桶中取回,把那些濕漉漉從孔洞中流出藥水的心或肺甚且胃腸重新塞回空洞已久的腔室(有些位置未調妥以致塞不下,不禁令人奇怪當初取出的方式),接著進行縫皮。鋼針約一隻筆長,我們便七八個人手忙腳亂用這碩大無朋的鐵杵拉著細棉繩將一塊塊攤開的皮合上並縫綴起來。這項看似簡單的工程卻因皮膚固有的靭性(是以鈍澀的針尖根本穿不過去)和各家不協調的針法足足花了我們一個下午,待得大功告成,老師們已像一個被拙劣補綴過的皮包後,再拿出數尺長的白紗將大致恢復人形的大體像纏木乃伊般包裹起來,清洗解剖檯,最後將老師再度放回檯上沉降並闔上鐵蓋,他們此刻終獲致真正安息。對於做完這些繁複手續的我們,這無異是很令人欣喜的事——這意味著一學期的日夜解剖終告結束,意味著不需半夜再穿著帶有大體味的實驗袍在下刀後疲累得如遊魂般在醫學院晃來晃去,更不需在美好的假日裡全班勞師動眾地在每次跑檯考前先來個模擬跑檯,同時意味著我們俱已通過了每個醫學生必經如成年禮般的試煉。

後來我想如今已矢志不走外科的我(因為不精良的解剖技術)多年以後再想起大體課程時,那些冗長如咒語的拉丁和英文名詞大概早不能確實記憶,不過操作當中的那些聲色氣味和畫面,卻是可以確信會留下來的物事——或許這根本是解剖這門課的本意?——上臂的十九條肌肉拉丁名稱早已丟失於時間裡,但我卻能忠實記住人體脂肪的氣味、扭曲的藍綠色淋巴管、被焦油薰黑的肺葉、以及大小和色澤長得和花枝觸腳一般又白又粗的坐骨神經,這些在每當我想起大三上的日子時便如幻燈片般輪番在我眼前打亮抽換,曾經有宇宙的奧義濃縮在精密的人體中向我展演,而我有幸做為一名觀眾。

如果這樣把醫學如同身世溯源般縱橫攤開,西方醫學由巫術始,經希波克拉底哲學式醫療觀念一路走來,經由中古黑暗世紀的停滯直至二十一世紀突飛猛進的科學醫學,說到底它真正的起點還在於西元一世紀的蓋倫,這聰穎卻自傲的傢伙終於開啟了醫學的解剖傳統,破除哲思般的體液說,掀開促成今日醫學可信的第一頁;對於我而言,我的醫學生涯回想起來大概要從那臺編號十九的神祕電梯開始,在那垂直的黑暗甬道裡,於焉開展。那幽微的境地一如陰暗充滿羊水的腔室,我們蜷縮其中並漂浮,無知如閉眼吮指的嬰胎。終於那一天到來,同樣也是黑暗擁擠並潮濕的甬道,嬰孩順勢被產出,在流洩入一片光亮一如電梯門敞開之際,我被授與了一種權利,自從未開口的大體老師手中,接獲那柄醫者象徵般的蛇杖。像千百年來這條路上的前輩一樣,也許這根枯木會綠意漸生,開花結果,那麼不約而同地,這果實都是以一樁慈悲的死亡為養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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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長: 荷塘詩韻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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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7-05 17: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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