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的笑容其實很燦爛,甚至燦爛得過份美好。
──葉,你知道嗎?你是一顆太過熾熱的烈陽,靠近你的人都會被狠狠灼傷。
×
葉其實有很多時間是在發愣的,看上看下,看牢獄鐵窗外的風光,看獄中新進的弟兄怨懟,看友人‧月癡癡凝望一盆菊花──入獄後葉總是在看,看旁人哭、看旁人笑,看各路英雄豪傑瀟灑,望景物蕭條。
但他其實什麼都沒在想,畢竟思考之於他只是種變相的精神折磨,所以在那樣空乏無味的日子裡,葉就只是看,看什麼都好就是什麼都不去想,甚至連回憶都極力避免。
不是想到了會痛,只是不論回憶起什麼都只有無奈。然而很多時候,葉又會不小心意識到「看」這個行為是在哪次言談中從哪個人帶笑的傲慢裡滾著舌根特有捲音,遙遙漂入思緒中掀起何處駭潮雄浪。
『不愛思考的話就看罷!牢牢地、把週遭的麻煩事兒看清楚!』
──哈哈,看吧,又來了。
環於上臂的雙掌狠力收緊,掐著自身血肉的同時將臉深深埋入臂彎中,感覺那狠冽傳入腦中的痛處在持續加重力道的當下轉化為絲絲麻痺,像當初知曉陷害自己的兇手為哪個刺入指尖般足以使人哭泣的名字時喉嚨過分乾裂而喊不出的問句。
──含蠻兒,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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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有個十分美麗的名字。
含蠻兒常常被細碎的聲音驚醒,從回憶裡、自夢境中。
──您可聽聽!含蠻兒、含蠻兒、含蠻兒……真是個不適合殺戮的名字!
他聽著那樣的嗓音自雀躍至煩悶,從低穩溫潤轉為戰場上的嘶啞震吼;他看過那雙墨眼在充血憤怒之下懼怕的擔憂,即使那個人自以為藏得隱蔽;他更自暗處注視著那個人笑顏下征忡的眼神在明瞭了什麼的瞬間,視線一無所疑地移向自己蹲踞的角落,一如過往在下堂人群中能立時找著他的直覺般追到了自己陰晦冷暗的目光。
含蠻兒確定自己看到了剛毅唇線微開時拉扯的角度,卻在下一秒被議堂侍衛制住行動的那刻又隱了下來。
而他也在那一秒,第一次那般迫切渴求地希望那個人能喚他的名,一次也罷,怒意憎恨不解漠然,什麼情緒都無所謂,就只是在那個人收起唇痕的瞬間想聽到──
碰!
相似的巨響自現實與夢境同時撞痛聽覺,含蠻兒猛地回神。
被風吹得關起的房門緊掩,含蠻兒頓了幾秒才意識到自己竟又坐上窗櫺眺望以北,為此,他咬了咬牙。
那日議堂門扉轟然隔絕了一切,那個人沒有回頭;除了因失去主人而暗淡失色的天霸絕凌外,什麼都沒有留下。
含蠻兒明白當下迄今的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什麼非常重要、重要到幾近代表一切正面意向的事物,但他卻仍得告訴自己並不後悔,因為自我才是世界之終他唯一能控有的價值,沒有任何存在會勝過「自己」的重要性。
隱隱雷鳴竄動,位於宮內最高頂的樓閣能輕易看遍繁華都城,但不論他再怎麼努力卻仍看不破華都與北牢間的黃沙,而沙密如網,即便群聚叢雲落下一陣雷雨,昂首遠望仍是什麼都見不著。
靜靜看向位於房內的天霸絕凌,含蠻兒有好幾次錯覺了那威鳴天下的長槍低聲嗚咽,像在泣誰、氣誰……
而在多次錯覺下,他又會回憶起那日被迫隱去的唇線,自微張口形向兩側拉扯且稍稍露齒,含蠻兒知道那個人無聲唸過他的名、用著無聲的空洞,所以沒有頻率震過大氣,他聽不到那線至今仍鑿在聽覺意識上的嗓音。
──葉,為什麼什麼都不說?
×
那個人說過,痂脫落後、不一定會成疤,只要肯將當下的情感放下、入土埋葬,用上泰然的土壤育養,那樣的過去、也能開出美麗的花。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
他心口上的傷從未結痂,所以連癒合都算不上;他的知覺在淌血、在哭號,那麼多年以來的歲月從未存在於他的本體意識,自入牢那一刻起,葉便明白自己的時間停住了,停得過份突然卻有跡可循,他的肉體持續成長的當下,他的靈魂早已侷限於那段被斬裂的時光橫溝之後,在意識難以前進也不願前進的同時,他更留不住身體向遠處邁步。
葉總覺得自己還長不大,或許是下意識的不願成長,他將年少輕狂留下、將縱然豪情留下,將他所能停止成長的一切緊緊護牢,包括那個人的笑、那個人的傲,讓那個人的所有擁有清晰畫面,但卻因此而化劍成刀,狠戾在不願長大的靈魂上剜下傷花。
含蠻兒你說過,痂脫落後、不一定會成疤,再痛苦的情感都能開出美麗的花、都能被自我遺忘──但如果我將一切忘去,那過去的你還能是什麼?
支手提舉離散多年的武器,天霸絕凌觸及掌心引動陣陣熱度,葉猛地將槍身橫劈一劃,雄然裂炎憑空驟生,燒痛氣場知覺並竄飛延展四方;火光焯華下,他彷彿又看見了那一年的戰場,披襬咧咧大響之餘他再次聽到靈魂深處沉澱多年仍痛徹心扉的嘶吼。
──但那明明只是個名。
×
──含蠻兒!
那不是那個人第一次喊自己的名字,雖然相處多時總是聽對方把「大將軍」以興意口吻掛在嘴邊,但那個人稱讚過他的名,所以那並不是含蠻兒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名字從那略微沙啞的嗓子震鳴大氣。
段炎之役,含蠻兒從未想過自己會傷得如此狼狽,但他確實是因過往戰績而輕敵了段國絕品堂。是自身疏忽所以怨不得人,當下的他沒想過要怨誰,只是不甘於因自身傲慢而平白犧牲的部下,他對不住他們,錯得大徹大悟、死不足惜。
只是,他卻在當下不由得憶起那個人出征前笑笑地說的那句「回來後給您辦個凱旋宴罷!這次可不容您拒絕了」,俊逸臉孔上絲毫不見擔憂。
所以,只是有點惋惜而已,真的只是有點不甘而已,他在那一刻確實產生了後悔。
──已經聽不到那個人的聲音了啊。
明明待在室內,但含蠻兒又再次嗅著了那滾滾黃沙混上戰友的血腥刺激鼻腔,肩胛背脊醜陋的斜疤應著思緒焯痛了起來,那時幾近被廢去的右臂竟開始痠麻無力;他記得長刀插入軀體時自己幾乎發出尖叫,痛楚、屈辱、自尊,除了握緊手中的渾沌外,他明白自己當下早已喪失一切反擊餘力,他會死、會死、會──
『--含蠻兒!』
所以為什麼?為什麼在聽到那聲呼喊時他的胸口會那麼痛?彷彿將心臟掏出後捏碎至迄今痛徹心扉無以忘卻。
那個人,第一次把他的名喊得那麼沉、吼得那麼重,他在一片敵意中駭然昂首,天霸絕凌槍鋒爍爍直逼而下,轟然之餘飛沙走石爆竄挾帶一股純然霸氣擊退方圓威脅;那個人以蹲踞背姿現身,戰意昂然護於前方,他在那一刻確確實實震懾、震懾自那一片陽光。
那個人迅速轉身,手腕被一秒箍緊的同時他注意到對方充血的眼顫抖著,視線死死釘在他肩膀血泉似的裂口,微開闔的唇角不斷滾落難以聽聞的碎語,完全不見平日隨性樣貌徒剩暴怒。
『含、蠻兒,含蠻兒……』
最後的喃唸突留他的名,太細、太弱,帶著自以為藏得隱蔽的恐懼,那個人握於腕部的力道不曾加重卻沒了過往的堅強──眼前的人在害怕。
下一秒,他伸手蓋去那雙眼睛,因為他知道對方在畏懼什麼。
『我不會死。聽著,我不會死!所以給我振作起來!』
含蠻兒記得自己吼得咳血,肺腔劇痛,那個人猛地一震,輕輕、輕輕地鬆開了手。
──對,你不會死。
對方頭一次捨去了敬語,覆滿厚繭的指尖再次擦揉過他無力的右腕;那個人起身時,含蠻兒再也無法擬塑那樣的嗓音頌出了那樣的話語究竟掀開了什麼又灼傷了什麼,甚至從那一刻徹徹底底取代了某種事物──
──我不准你死!
一句嘶吼、一句違反軍階的命令句,洶洶自被觸碰過的腕部燒痛多年,燒毀了他的世界;含蠻兒不確定以哪種語調被喊啞的名字更能顛覆知覺,心口柔軟得疼痛,他只能將唇吻上右腕後以額貼覆,欺騙自己還控有那種溫度。
──葉,你是我的陽光,即便我已被狠狠灼傷。
×
那個人是他的月光,將會他黑暗中行走的方向。
──只管往前走。
葉的意識活得很光明,但他卻身處黑暗。
若說王都宮廷是最為醜惡的場所那真是再正確不過,算計傷害只稱得上家常便飯,猜忌中傷、北牢南牢,存在感太強只會使自己成為下一輪詭譎的標靶,所以葉收斂並盡量不張揚,雖然這種行為和個性不符,但他畢竟不是什麼貪慕華貴的傢伙,謀個小職便以溫飽的日子沒什麼不好,他從不會為了那些虛名揮動天霸絕凌,因為他不屑於此,因此他駐足不前,只因他方向未明。
原先進宮的理由是伸展抱負,他想用自己的力量為這個國家做些什麼,但在一切醜態明朗的現下,葉已經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而他究竟又該走往哪個方向──
──只管往前走!我會站在你應該到達的位置,作你……
「……永遠的、方向。」
那樣的話語滾著舌根捲音,繞繞盪盪佔據了他泰半意識。那個人告訴他,跑!往前跑!只管追上就對了,什麼都不用想!那個人給了他方向,並為他點亮了光,暈暈柔柔似夜晚迷途者的月光。
所以葉執著了那個人多年,執著那一道為他引亮的光芒;那個有著美麗名字的人拉了他一把後以傲慢之姿踞高於頂,放任他追逐也等待他追逐──但卻在下一秒將他狠狠拋下。
葉想,自己就是在那一刻停下腳步的,因為已經沒有目標也沒有光了;擁有美麗名字的那個人再也不會為了他回頭,更不可能再對奪走一切的自己展露鮮為人知的平淡笑容。
邊疆戰神,大名鼎鼎的邊疆戰神早就死了!
所以,才會這麼痛吧?因為知覺已經死了太久、雙腳站在原地太久,凍土冰華,根延上攀纏綁足踝腿彎,所以在見到那個人的瞬間才會心痛到幾乎死去。
那個人、那個人啊,那個同名字般美麗的人、那個曾經願意斥責他的人、那個他該當憎恨的人。
被斬斷的時間淵谷似乎連結起來了,這一秒,葉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停在原地,即便腳已與地壤同根,即便掌已與枝木同芽,但他必須跑!必須追著那個人的步伐!困在北牢的日子裡他望不穿黃沙,除了那句始終渴望問出的疑惑,葉再也回想不起那日議堂中尋到的陰晦視線外的任何顏色;那個人恨他,他讀得懂,可他還是得跑、得跨過那段崩解的時間斷層,他得讓自己的靈魂在這一刻長大,為了那個人,被傷得再深再痛都要踏出那一步──
掌心緊握的天霸絕凌掐住掌肉帶出絲絲疼痛,金屬的溫涼像眼前人曾蓋去眼瞼的指尖冷度那般平定人心,但只要看著對方、就只是看著而已,葉便感覺胸口辣痛,過多情緒悶燒多年的現下,耳側聽聞刺痛知覺的話語,他只能喊出那句話、用著幾乎掏盡視野美麗的焯燙嘶吼在內心哭號。
「--我執著的,只有你啊!」
──含蠻兒,你是我的月光,即便你已然黯淡無華。
×
含蠻兒知道自己可以虛假可以假裝,他能騙盡天下人也能次次瞞匿真心,就像多年以來分秒呢喃自口的「我恨你」,恨意來得迅速也消失得極快,在意識到自己究竟親手毀去了什麼在生命中永恆的難能割捨,他已經連補救的機會都錯過,無力回天。
因此他欺他騙他瞞,當所有人都深信他恨著那個人恨到想逼死對方時,他想、他大概連自己都騙過了。
否則,就不會這麼痛了。不會在看到那個人的瞬間情緒激動,不會視線痠麻,不會喉頭微顫,不會希望對方就此死去灰飛煙滅──他不想看到對方更不想讓對方看到他!
那個人憔悴了許多,瘦了也滄桑了,但那對目光依舊炯然如日,只是望著自己的眼神變了,不再淺柔觸碰知覺的雙眼猛烈貫穿出一股死寂的寥然,狠狠鎖牢五感,含蠻兒沒見過這種眼神,黑似夢魘擄獲眠者;視線的主人甚至無須言語就已透過四目相交吼遍一切,而他就只能聽,聽著那樣的情感燃燃滅滅升落如潮水款動,他無法抗拒也不被允許抗拒,因為一直以來,那個人的一切情緒總能牽引出他最為脆弱的真實,過分明明白白地參透。
或許是他忘記了。他含蠻兒能欺能騙能隱能瞞,但從來都無法對那有如太陽般的人說謊。
所以,那當下的恨意是真的、想致人於死地也是真的,而現下想痛哭的心情是真的,只是他不能不去假裝也是真的。
──絕對不能被原諒。
含蠻兒不祈求原諒更不打算被原諒,他不想去懂那個人眼底再也藏匿不住的懇求,不想去體會那句吼得肝膽寸裂的執著究竟喊得他多痛,如果可以屏除七情六慾他一定會做──只是,有那個人在的地方,即便是空氣都能傷神傷心。
──所以,傷我吧。
渾沌冰涼刺膚傷骨,掌心重量足抵千斤百噸,他很輕很輕地笑著,笑得不明不白也沒打算讓人明白,就像這些年來的無以理解早逼得自己什麼都不再思考,不去思考就不用去想,不去思考他就能要自己看著眼前人笑,笑得沒血沒淚、笑如杜鵑啼血那般扭曲瘋狂。
──所以,狠狠的傷我吧!
×
──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
將手按上左胸,心跳搏動理所當然地微弱且漸趨於緩,一次次似退潮時拍打腳背的細浪,更像低柔轉弱的樂曲尾聲,再也無法於五感上鐫刻下什麼撼動生命的痕跡。
男人掌中的長槍落了地,落在戰傷滿佈的石面跌出幾聲不著痕的輕響。跪縮著身,他抬起另一手壓上自己的胸口,規律平穩得撞擊掌心卻給了他一股已死的錯覺,否則怎該如此淡然無激?
「──就這麼結束,你甘心了嗎?含蠻兒。」
男人輕聲問道,感受指掌下那間隔一秒後徹底敲碎人性的微弱脈動安穩倦眠入漫漫時光,他收緊血色盡失的五指,緩慢將唇湊近對方耳側,很輕很輕地懇求。
「別爭了好嗎?別吵了好嗎?別生氣了好嗎?別任性了好嗎?別再傷害自己好嗎?別再言不由衷好嗎?告訴我你在想什麼好嗎?看著我的眼睛說話好嗎?」
語調梗於喉端,男人直起身,伸手蓋去對方已闔上半昫的眼,而他半睜的眸底沒有光沒有溫度,彷彿喪盡世間完滿。啟了唇,他闔眼,顫抖嗓音被拉開嘴角的弧度襯得理性盡失。
──下輩子,別再見面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