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忍的凍寒氣息壓縮空氣,幾乎使四周所不的溫度凝結成傷人的冷霜。
……為什麼?怎麼回事?她自問,雙眼直視一切興衰敗亡。
顫抖。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在打顫,以一種微弱的方式恰似無力瑟縮自身的幼雛那般淒悲。
這種情況下應該哭才對,但堆聚的淚卻黏附眼角,噸重地拉得她想闔眼無視一切。
但腥味飄灑,膩嘔流體仍持續流過她觸地的鞋緣,帶來一股冬季氛圍不曾擁有的溫熱。
──所以,是誰?為什麼?
雙親的叮囑仍言猶在耳,屋室一慣盈滿的淡雅松香沾染自她誕生至今。她記得唯一待在家中的雙子兄長溫暖撫過頰側的手……她記得、都記得,甚至是壁面曾被她不小心刮過的數道痕跡,她都能清楚指出位置。
那麼,現下潑灑上記憶年軌的廉價色彩是屬誰?方才狠力擁抱她的存在又是誰?誰?是誰?是誰至今仍用力握緊她的手,那是誰的手?誰的手逐漸失溫而凍寒可怖?
──哥哥、是哥哥。
啊,她明白了。微啟唇,雙膝跪地,她將逐漸僵硬的寬大指掌用雙手包覆,輕輕舔吻。當冷透液體滾落喉頭激起一陣作嘔感的瞬間,她終於落淚。
她懂了,倒在地上的是血親是家人是屍體是離她而去再無言語的人。
腥味愈發濃重。她明白有人靠近,但卻無心閃避。昂首,眼尾餘光觸及一片濃重披幔,隨風揚擺的姿態像某種夢魘展翼狂囂。
人,是人。直垂的髮貼覆著什麼,近乎赤裸的軀體彎躬似懼怕而內縮。那人緊盯著她,唇線僵直緊抿,雙眼是合乎身分的腥紅色彩。
哪、為什麼?為什麼要殺人?
以眼尾餘光與之對視,她漠然拭淚。暈眩視線中只能瞧見一片影,一片漆黑人影,她看不清那張臉,卻忘不了那雙赤紅瞳中所散發出的殺戮癲狂以及隱匿於癡迷後那不該出現的憎恨。
你恨什麼?為何而恨?又為何殺我至親至愛後搶先一步訴諸恨意?
──不公平。這並不公平。
那個人開了口,以格外嘶啞痛苦的嗓音啟動靜止時刻。
他說了些什麼。斷斷續續,低聲卻清晰,彷彿將全身力氣投注於此的氣語切穿沉悶空氣,直直貫入耳內的頻率竟和矇著血色的瞳一樣鮮明而深刻。
「殺了我……求求妳,找到我,把我殺了,把我殺了……」
聽不懂。殺戮者不是這個大陸的人,殺戮者說的語言她只知道音不懂義。而她唯一懂的,只剩殺戮者眼中呼之欲出的情緒──那叫懇求。
她笑了,用曾被兄長讚嘆過的純淨笑顏彎出冷諷弧度。
你在求我什麼?我能給你什麼?奪走了一切的殺戮者有什麼資格提出要求?
緩慢放鬆嘴角弧度的同時,味蕾嚐到一股屬於自身的血液。在用舌舔去乾裂唇瓣滲出的甘甜液體後,她張口,以沉煉數度痛恨而形成的語調低低訴語。
「我、恨、你。」
她會憎恨,將一輩子憎恨,用費盡生命燃燒希望的絕對毀滅自我方式來憎恨這個人。
所以,不用擔心,我一定會殺了你的,用你對我至親至愛之人的方式割裂你的頸脖、放血流川。
耳邊出現許多聲音,吵吵雜雜、杯碟碰撞,那方人喊過一聲後彼處便傳來匆忙的踏步奔跑。
她努力睜開雙眼,只是現在所能見的幾乎是模糊相疊的影像。而身體還是像前幾天一樣發燙著,四肢疼痛不已。微微的感知使她知道自己是平躺的,甚至是柔軟的床上而非冰冷的木地板。但瞬間的感知行為卻令她發出非自主性的抽氣聲。
痛!好痛!四肢末梢傳來彷彿被焰火灼燒過的鑽蝕痛覺,下意識躬身的動作更使痛苦加劇數倍不只。
猛地,她的身體被狠力按壓住,伴隨一聲略顯慌張卻鎮定非常的大吼。
「放鬆!身體不要用力,傷口會裂開的!立刻放鬆妳的身體!」似是見言語無法溝通,聲音的主人一手抓住她的肩膀,另一手鈷住她的右腳踝,奮力將她躬起的身子扳開。「放鬆,放鬆身體,不要用力,已經沒事了,不要擔心。」
那個人持續說著形似安撫的話,壓制的力道已不像先前那般粗暴反而有些小心翼翼。「來,現在慢慢呼吸。對,就是這樣,再一次,慢慢吸氣,不要太緊張。」
順著那個人拍撫背脊的動作,她明白的放緩呼吸速度,身體的疼痛也才順著放鬆後的身體而有所減緩。
「好點了?啊,我又忘記妳聽不懂了。語言不通真是麻煩。」聲音的主人似乎是個少女,柔軟嗓音呢呢喃喃,像是在抱怨什麼。
她聽不懂少女的語言,但她喜歡少女的聲音。她昂首,努力想用晦暗不明的視線看清對方的形貌。一如預期,雙眼仍是無法對焦,但她能清楚地瞧見少女藍色的眼睛,沉靜的像她最愛的海洋,又像母親掛在胸前的藍鑚墜飾──不管是哪種,少女的眼睛流轉著前兩者所沒有的光采。
淡淡的,像雙子兄長思念彼此時會出現的神情。
她努力想開口,想和這個她感到熟悉的人說話,但強烈的飢餓和乾澀喉頭卻令她難以出聲。「……福克洛。」這是她的語言中水的意思,少女懂嗎?
明顯聽不明白的少女皺了皺眉,唇瓣重複了幾次她的語言後才一付恍然大悟的表情。
少女沒離開多久,她便聽到回走的步伐;身子被抬起,唇邊也感受到杯子堅硬的觸感。她勉強喝著水,嘗試讓清水流進喉嚨,但仍有不少水自嘴角溢出,弄濕了頸部。
少女停下動作轉而幫她擦拭水漬,而後又輕輕地扶她躺下。「好好休息吧,妳剛剛的動作可能讓傷口又裂開了,得再多淨養幾天才行。」
聲音很輕很軟,少女應該是用笑容說出這些話才對──但少女一付快哭出來的表情比她音調中的悲傷更令人難受。
她只能依言闔上眼。
墨色線條款擺,綑綁四肢。
她拼命克制想尖叫的衝動。眼前的深色幾乎掐住她內心最深處的恐懼,挑起她每一份顫慄因子。
放開!放開我!離我遠一點!
愈發緊迫逼人的纏綁捆住頸項,令她呼吸不能;被剝奪了空氣,她只能無力地大口喘息,幾近將肺部掏空殆盡的動作卻只加深全身的痛苦。
誰?什麼人都好,拜託、救救我!
空無的世界陷入了什麼。逸散的腥甜氣味瞬時侵入鼻腔,眼前綻開朵朵豔紅之花;圓月掛在最頂最頂,灑散在雪地的茫色鋪成迎接亡者的遠望之道。
她瞪大眼睛。
和著血液的驚恐神態,兄長最後一刻擁抱自己的低冷溫度還依稀猶存──然而,鑿印在視網膜上最後的畫面卻是凍紫唇辦顫抖著溢出了聲音。
『殺了我……求求妳,找到我,把我殺了,把我殺了……』
那一瞬,墨色彷彿一敲即碎的虛幻,裂成無數崩塵;視野竄入無盡的白,整個空間彷彿繞著眼前染血的人影旋轉。
隱隱抽搐、垂在身側的雙手滑下不成串的滴狀朱色,堆堆疊疊,於腳旁蜿蜒成小小曲流,割過失色的地面。
是不是有什麼從那對赭色的眼睛淌落,吻過頰畔,稀釋了沾於面上的紅?
『殺了我,求求妳……』
顫抖不已的手舉起,伸向她,恍若求助,看不清原貌的臉孔扭曲崩潰。
──她肯定是瘋了才會握上那雙沾滿至親之血的手。
「歡迎妳來到海悷。」自稱希雅絲的少女勾出溫柔微笑,拉開面前的門。
喏,等在眼前的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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