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紀錄變成劇場》一書,其出版目的本為香港劇場藝團「一條褲製作」的「紀錄劇場節」延伸項目,它既要記錄了有關該節的一些演出及討論議題,同時也包含了邀請不同華語地區策劃者或評論人對紀錄劇場所撰寫的文章部分。正如國際演藝評論協會(香港分會)總經理陳國慧撰序說︰「……把紀錄劇場的實踐與創作光譜從香港「一條褲」(一條褲製作)的視點開始拉闊,以香港「進劇場」《樓城》作為另一個時間點如何影響香港創作者陳瑋鑫的創作;至於澳門、台灣和新加坡的實踐就如鏡子觀照不同語境和脈絡下紀錄劇場的不同變奏。」故此,該書包括兩大部分︰「香港實踐與華文劇場探索」及「紀錄劇場節︰劇場展演與研討會紀錄」,而文章則以記錄、評論、散文,以及一些擇要、日記、個人感想等的方式完成。可見,本書雖然稱為華語地區首本談及紀錄劇場的書籍,但它的出發點本來就不是學術性的,或以研究紀錄劇場為目標,或在談論一個模式,而選擇沒有定義、研究/研習方法,及連貫的討論可見,這種非常不嚴謹的結構,可能正正與該書提及的沒辦法容易為紀錄劇場定位配合,又與該形式總以感性劇場的姿態再現事實,而不能一一衡量當中的真正新聞性及重量一致。只是,這樣連分析也算不上的整合方式,只可說是一本凌散資料的集體敘事的資料記錄,這樣的形式對紀錄劇場了解與否的讀者,能否給予比展示資料更多的想法及綜合意見,我還是很有多的疑問。
未能定義的紀錄劇場
如上所說,本書沒有先為紀錄劇場作定義或整理頭緒,且不論是序、第一部分的論述,或是之後劇場節的整理,都沒有一篇文章建立或較直接總結現況的論述,原因是綜合不同文章的討論,紀錄劇場本身沒有固態的定位,或者說它不應該是一個不斷收窄定義的形式,而是包容性越來越強的大分類項目。在不同的闡述中以台灣耿一偉及陳佾均的文章論述比較有歷史脈絡及系統,耿一偉指出劇場的優勢是表達感受,依賴的是觀眾的想像,故此記錄式的客觀呈現,總會與形式產生矛盾,然而當紀錄通過展示方式加溫度,劇場的意義便存在了,故此我們應對紀錄劇場保持開放態度,他更說︰
「紀錄劇場的光譜,應該要包含報告劇、證言劇等政治立場很清楚的表現形式,但也要能納入像『里米尼協議』(Rimini Protokoll)經常發展的演出計劃。這些演出計劃不見得再現了檔案或歷史,而是設計了現實如何被觀眾討論與觀察的機制。」(P.47)
陳佾均則在另一文章認為,紀錄劇場既可以是與歷史、社會、政治議題出發,但從結果而言更不能排除以個人生活及個人史作題材的演出,然而它不同於個人紓解感受,或「一人一故事」(Playback theatre)等類別,最重要還在於紀錄劇場即使從個體(個人或特殊團體)出發,它卻要指向社會,她說︰
「除了形式,這樣(社會與劇場的連繫)的實踐在挖掘特定素材時,訴諸的不是單一社群,也不為了單一的目的發聲,而是一種屬於演出現場的公共性格。」(P.33)
所謂的公共性格,就如梁妍引述紀錄劇場節研討會嘉賓紐約「板塊劇團」(Tectonic Theater Project)成員Greg Pierotti提及,它與商業製作的差別在於關懷(care),大多是社會性及政治性的。但從更廣義地討論紀錄劇場的話,它既可以是如一條褲製作一貫製作的必須從具公共性的社會議題創作,也包括台灣「阮劇團」汪兆謙的個人生活體驗出發的《禁止使用》,它們同樣地從經驗開始,即使是故事從個人開始,但最後問題還是面向社會的。
議題成為美學的主體
在本書中有另一個很趣的現象,就是書本集結的多篇文章中,非常地少有談及劇場美學,所指的是紀錄劇場作為藝術一類,它作為劇場藝術的基本價值如何,確實只有上述的台灣耿一偉及陳佾均,香港藝評人鄧正健評論《O先生及O小姐》,以及伍綺琪整理「進劇場」2010年的《樓城》及2015年的《樓城》(立夏版)的文章有詳述。其他文章沒多單一地討論作品的美感,而通常以大量的篇幅討論作品的議題,創作人及觀察者如何參與訪問,整理資料等,創作如何/有沒有反映社會問題,真實人物作為演者或觀眾是否接受這種反映等,來討論、衡量作品的價值,包括胡海輝以日記方式,只是隨隨記下去過什麼地方,看什麼演出見什麼人的〈英德考察之旅〉,及鍾燕詩以精煉而準確的文字書寫〈紀錄劇場節——「簡介︰戲劇與社會」座談摘要〉,也同樣多談議題,少有劇場美學的討論。在此必需再三說明,我不是說書本提及的演出不具美學,而是書本文章的諸多作者,都多僅以議題來切入討論紀錄劇場及作品,無可否認,紀錄劇場中「紀事」既是形式也是內容,當然它是創作的主要題材,也是吸引觀眾進場的地方。本書各作者集中討論題材,突出演出所涉獵的社會問題,思考它們會否影響真實人物,及如何令觀眾關注,這些當然是構成美學的重要元素。然而,正如書名所及,「當紀錄」要變成「劇場」時,紀錄便必須通過劇場這個形式,轉化成一種藝術形式,不單止是如何配置燈光舞台,或演員如何演繹真實,而是題材要經過怎樣的處理,藝術家為什麼及怎樣烹調材料,最後通過藝術呈現要與觀眾感通,這才是在討論冰冷的資料,通過劇場本身到達美學水平的命題。可以說,本書幾乎都集中討論,紀錄如何進入劇場,或如何構成紀錄劇場,而不是怎樣創造出色的,具吸引力的紀錄劇場。伍綺琪描述導演及編劇陳麗珠思考引錄劇場的《樓城》時,會不斷思考如何客觀地重視受訪者的一字一句,在不改動的情況下要怎樣剪裁、演繹、藝術化處理,而最終她更會叩問︰「為什麼要做這場引錄劇場呢?它有甚麼好處呢?」這是一個關乎美學的問題,她在創作中思考的不單是資料,而是怎樣令資料變得有趣,出來的效果如何變得更有美感及價值,在藝術上及知性上都令觀眾記住。在此引述伍綺琪引錄David Hare的一段文字︰
「我運用現在材料進行藝術創作。我尋找與我的想像共鳴的主題。它的意圖……我和古希臘劇作一樣,意欲探究何為人類、必要和非必要的苦難之間的界線何在。這是戲劇最重要的主題,因此它可以引錄劇場的方式或是運用想像來創作。」(P19-20)
如果只是因為紀錄的題材吸引,而令創作人及觀眾投入,那我會反問為什麼需要劇場?如果我們不去討論出色的,具吸引力的,有高度藝術價值的紀錄劇場,那僅合格符合紀錄劇場資格的社會議題項目的意義是什麼?書本中最初及最後不同作者寄望華文界發展自己的紀錄劇場的意義,又是什麼?
未來式的「當」
最終,這本書的散文式的編輯方法,或多或少已代表了「紀錄劇場節」,以及紀錄劇場,尤其以「一條褲製作」近年標榜創作紀錄劇場為任作核心的香港劇場,對這種近二三十年才廣被討論卻不能稱為新的形式,根本沒有具體的脈絡,甚至沒整理出一個較有效的創作模式。看罷書本,得到的結論是業界還是在摸石過河的階段,故所謂「當紀錄變成劇場」,其實是未來式的句子。在香港,紀錄還未變成劇場,但「當」它是的時候,這本書還可以作為一個時代的印記。
文章已刊於澳門《劇場閱讀》20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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