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鞍華導演,講述三十年代以蕭紅為主軸的一眾年輕作家自由去愛及創作的故事《黃金時代》,於威尼斯電影節上映之後,終於在十月正式在香港、台灣、大陸等華語地區先後上映。然而在文學不再是主導大眾文化的年代,先別說有否讀過三十年代文學,如連對除了蕭紅、蕭軍、魯迅以外出現在電影中的多位文人也不熟識的大眾而言,縱使《黃金時代》演員陣容強大,這種道出一段段平凡卻含蓄的愛,文人對世界抱持理想的所謂「文藝片」,可能只會叫好不叫座。以致安樂電影公司為電影製作了一張精美的小冊子,圖文對照介紹登場文人生平及其關係。而香港城市大學慶祝三十周年校慶,邀請導演許鞍華與李歐梵教授對談,於城大演講廳舉行「民國情懷•文人浪漫」大型講座,以民國文人為感召,可以說也是一場以學院角度、文化層面來為電影舖上一層亮光(或解話吧)。講座只准城大師生及媒體人士入場,但仍是坐無虛席,著實迫爆了會場,期待一睹兩位嘉賓的風采,及觀賞外間少有機會可看到的電影製作特輯。
講座甫開始,先是播放《黃金時代》製作特輯,吸引觀眾眼簾,又惹來在場一陣哄笑的,不是許鞍華在席上形容眼裡滲透靈氣,飾演蕭紅的湯唯,而是許氏自言選角時已知道身形、氣質與真實的蕭軍大相徑庭的演員馮紹峰。要高個子且帥氣不凡的馮紹峰來演本矮小平庸相貌卻一身文人風骨的蕭軍,著實是貨不對辦,就連馮自己也在特輯中說因為不似原形人物,而常感到製作隊對他有意見,以致他說得花很大力氣去投入角色,即使平時生活上厠所也要是蕭軍的模樣,加上電影於哈爾濱取實景,一屋一戶也是現場而少有搭景,寒風刺骨又令演員多了一番真實的感受,可見整個電影從畫面到角色內在性也很重視真實的感覺。然而這時特輯中湯唯補說一句,那個真實存在的人物及他們的事蹟太實在了,我們永遠沒法真正的重現歷史,很難演。那一邊編劇李檣也闡述自己的歷史觀,就是由大大小小的揭密而成,當中有很多東西沒人知道,也沒法重塑,我們永遠只看到事情的某幾個片面,矛盾有時。以致李檣在劇本中刻意加入一些讓演員面對鏡頭述說角色故事的鏡位,或一眾吃飯時角色又抽出來對鏡頭說白,之後又回去演戲。這種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手段,在當代劇場真的不是什麼奇事,但正如李歐梵所說,在中國或華人地區的電影裡實在少見就是,他更說在此片中最喜歡這個結構,很有歷史感。許鞍華則坦言這是李檣的意思,而她覺得這種說故事方式很過癮,於是便去做,但卻不肯定自己拍出的究竟是什麼,即使製作團隊及一些華人評論不斷讚許,但她還是認為他們太了解前文後理,對現代文學最繁盛的時代有太多偏心,而失去中肯的評價。反而當許被問及在威尼斯影展時的情況,她便道出外國行家直言根本不知道她拍什麼,不認識那些文人也不知道當中細節,覺得很抽離。沒有文學性的華麗包袱,當然也不會因為間離效果而驚訝,但仍有一些人跟許說她拍了一個很偉大的作品。說到這裡,席上的許也有點語塞,似乎百感交集。
正如《黃金時代》片名所指也同樣複雜,它乃源自蕭紅寫給蕭軍信中的一句話:「這不正是我的黃金時代嗎?」,那份自嘲與自傲並存,似乎也應用於電影上,當中同時包含為自由創作而讚美與為動盪不堪的世道而哀悼。李歐梵說現在我們的價值觀是以賺過百萬為目的,錢就是成功,與三十年代在刻苦生活中追求自由及理想的那班人是不同,那個「黃金」指是年輕而志同道合的文人憧憬美好的未來,因為他們生在最艱難的時代,才孕育出最堅韌的精神。電影提及的很多文人如魯迅、蕭軍、丁玲、舒群等都膜拜過共產主義,也曾投身共產事業,但和現時那個中國特色的共產黨不同意義,三十年代那些「左翼」作家對資本主義失望,追求的「共產」,是指投入對民主、自由、愛、理想體制的熱情,渴望用文字改變社會,對鳳凰再生,一個新時代的期待,縱然他們大多於文革時期被自己崇拜過的理想背叛。更重要是,李歐梵說︰「當時的年輕男女對自由戀愛看得很重,談戀愛的欲望比做愛更大更有吸引力。」或者說當時的自由戀愛是時尚的象徵,是肯定自我的最佳方法,更令人著迷。以致蕭紅離家出走,而遇上文學,在當刻幸運地碰上借文學而相知相惜的蕭軍,及一眾文學好友,令作品中愛與痛的濃度變得很具時代魅力,而不流於個人化的感傷。
李歐梵教授說這一代年輕人不多認識三十年代文人,然當他問在坐觀眾誰讀過端木蕻良、胡風作品時,卻有大批觀眾舉手,主持馬家輝博士還笑說香港懂端木蕻良的人已全集中在此了。固然不了解當時文人關係及其作品的話,似乎在觀賞《黃金時代》時便少了一份文學性的想像,流失太多其中情感,但我想沒讀過現代文學的觀眾,也可以被那幾位文人對生存的欲望,更甚是憧憬美好將來的純真而感動。雖然未看電影,但還滿期待許鞍華原來的六小時版本(正場是三小時多),更相信六小時的能把生活描畫得更仔細,讓畫面告訴我們,黃金時代生活的平凡,那個既美麗又痛苦的年代。
嘉賓︰許鞍華導演、李歐梵教授
主持︰馬家輝博士
日期︰2014年9月19日 4pm
地點︰香港城市大學講堂康樂樓4 樓401演講廳
文章已刊於《Art Plus》201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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