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翩娜．包殊(Pina Bausch)去逝後， 今年「香港藝術節」及「台灣國際藝術節」同樣有翩娜．包殊的作品，並不巧合地，也有個向她致敬的演出︰白俄羅斯自由劇團(Belarus Free Theatre)的《翩娜•一朵花》及比利時當代舞團（les ballets C de la B）的《斷章取“藝“—獻給碧娜》。如果每提及翩娜，也要陳腔濫調地引述她的名句︰「我不在乎人如何動，我感興趣的是人為何動。」，那麼我會問為什麼兩個風格迥異的劇團與舞團，為何同樣要向翩娜致敬？如何致敬？因為僅一句「向翩娜致敬」，我們便會有意無意地在演出中找出點子與翩娜對應，例如兩個演出也談及兩性關係；舞蹈與劇場融合的概念；有某一段展示演者的個性；利用重覆(Repeatition)展示感情等。然而，這是毫無意義的。如同在香港藝術節演出的《康乃韾》場刊也說，翩娜影響了現代劇場／舞蹈創作，反過來說大部分的劇場也有她的影子，也有可向她致敬的一部分。那麼，當這兩個藝團需刻意標示「翩娜致敬」時，他們想要表達的，明顯地超越（也必須超越）模仿她的作品，乃至創作形式上的膜拜，而是純粹地呈現她對舞蹈／劇場的信念。當然，兩團也做得太好了。
看了這兩個演出，便會發現那一句︰「我感興趣的是人為何動。」，某程度上是對翩娜的誤讀(譯)。我們知道她並不信任語言，故此也會質疑附帶的因果／邏輯，那便不會關心「為何動」。我不知道翩娜原句是怎樣，但似乎英語翻譯較為準確︰「what moves them.」，而不是「why」(為何)。而《翩娜•一朵花》、《斷章取藝》能稱之為「向翩娜致敬」，正是他們也越過了「why」，取而代之，是一連串以身體或說話(不是語言本身)呈現複雜的情緒。
翩娜•一朵花
《翩娜•一朵花》中一場退役老兵與女兒同桌吃飯，女兒同時以充滿怒火站着，破口罵父親只想着戰爭的榮譽，而沒有為家付出，而又再平靜地坐下來完全重覆一次該咒罵。完全重覆一次說話，也令當中憤怒比語言更具意義，是感情的表達而非理性的，卻是如此抑壓的，沒法渲泄的鬱悶。同樣地，已分手的男女時而互相關心，時而互數不是，大吵大鬧大打出手之後，男人又會為女的召車，女的也會溫柔的與男人道別。這並不是能以「why」可說明的關係，而是滲雜了多樣的情感，是愛、恨、慾一拼被呈現出來的片段。
值得一提，翩娜的作品常談及兩性關係，縱使當中歡愉與悲哀並置，但往往傾向呈現着殘酷與無奈，猶如《康乃韾》一樣，台上盡是「熱愛着你」花語象徵，但演出時常出現某人突然向其他人查看護照的場面，瀰漫出一份無形的權力關係，這份壓抑到了最後，各舞者逐一出來介紹自己，仍是揮之不去，或許因為他們腳下滿是被踐踏殆盡的花朵罷。但《翩娜•一朵花》則不同，即使演出中角色經歷了何等悲傷，就算最後一段男與以女依然吵鬧，最終也能釋懷，因為朱古力的幸福香氣，即使是自我安慰也好，也確實吹散了因果情仇︰最後男人要在網上越洋向女性(或是前女友)訴苦，他帶着女友去買朱古力，女人質問︰「為何要買？你不吃的，我也不會吃，家裡沒有人會吃，為何要買？」男人沒回答什麼，也不必回答幾多，一個勁兒倒朱古力滿地，脫下二入衣服，雙雙在朱古力堆玩樂，二人從憤怒中釋然，擁抱着愛。這是超越了「為何」與因果的最佳例子，也是對愛抱有希望的最好表現。我們知道，不論是白俄羅斯自由劇團或是觀眾，也沒法回避劇團的政治背景來觀看演出，演出者是知道的，坦白而言，他們正以此為賣點。在劇團另一個演出上，《反轉哈洛•品特》更引用品特的說辭，無疑是向觀眾裸露自身在極權中堅持爭取自由的理想。比較之下，《翩娜•一朵花》便較溫和，沒有直接的訴說政治理念。然而，這一個「朱古力舞蹈」結局，以及謝幕時演員手塗朱古力，和觀眾來個「Five」，向劇場送上一陣香味，毫無疑問，他們對自身、國家的未來，仍充滿希望，及渴望與大家分享。
斷章取"藝"
至於《斷章取藝》，編舞家亞蘭˙布拉德勒更是在空蕩的兩廳院大劇院，呈現他那痙攣式，卻撼動人心的舞步，向舞蹈的形式／形式舞蹈作最大挑戰。當中，演出的起首及結尾的舖排更是精彩。 一開始，空蕩的大劇院舞台只放好幾疊紅毛巾。舞者則身穿便服，逐一在觀眾席的不同座位上走上舞台，慢慢脫剩胸罩內褲，隨即在一小時多之中，由慢至快的瘋狂舞動。最後，彼此又穿回衣服，一一退回觀眾席，餘下空的空間。縱然這不是什麼新鮮橋段，也沒有煽情成份，但怎能不感動得落淚？這個簡單的安排，卻同時展示了舞者身穿不同風格衣服時的個性、故事性，脫下皮毛後身體的純粹性，以及對舞台及舞蹈的敬意與欲望。如果又要對號入座，我覺得這才是如藝術節介紹所言，是真正單純以動作向翩娜致敬。
「what moves them.」，什麼觸動了人？兩城藝術節的兩個演出風格迥異，《翩娜•一朵花》是政治的、壓抑的，《斷章取藝》是抽象的、豪邁的，但兩者均透過演者的身體與說話，呈現出超過對白與指定動作的界限，在翩娜一手將舞蹈與劇場界線被模糊化的今天，展現出豐富的意象，在觀眾心中留下難以言喻的感動。同在亞洲，他們向大師叩了個響頭，好有所交代。
觀賞日期︰
《斷章取“藝“—獻給碧娜》２０１１年２月２５日７:30pm，台灣兩廳院國家戲劇院
《翩娜•一朵花》２０１１年３月５日,8:15pm，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文章節錄已刊於《AM POST》2011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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