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名《遠大前程》來源自狄更斯小說Great Expectations。Great有著經典故事傳統,所謂的「前程」就是人如何打入上流或抱得美人歸吧。然而到了今天這個以房地產及股市主導的世界,買樓可說人生中某項「遠」(漫長)大前程。而今次的故事便將樓市生態與女性的幸福並置,從而衍生出一個連導演林奕華也得在場刊坦白寫出的問題︰「什麼是幸福?」無心插柳,前幾天運輸及房屋局長鄭汝樺會晤青年,在被質疑「置安心」計劃有欠誠意,局長竟像在回應演出一樣回答︰「不是買樓才有幸福」。群眾沒有追問局長那怎樣才有幸福,或是否承認計劃根本未能為市民帶來幸福,唯某年青回應女友說沒樓不嫁而已。我想局長顯然是借此句來洗脫近日「李氏力場」傳言,官商勾結之嫌,她超然於地產商洗腦式的都市畸型思維︰買房子等於有幸福。回應演出,《遠大前程》同樣是借豪宅廣告標榜買了樓就會幸福的瘋狂現實為引題,而編劇張艾嘉在迷失都市中,找尋的不是買與不買的問題,而是人性在殘酷現實中如何跌撞,繼而引伸出從女性的角度思考的幸福命題。
演出中寶貝(李心潔)周旋於兩個男人之間︰小鬼(王耀慶)與她相依為命,在各大樓盤銷售中演盡幸福一對,引誘買家入貨,現實中卻一貧如洗,二人日漸疏離,而他只想著如何發達;摩西(楊祐寧)則是上流青年建築師,為獲靈感而聘請寶貝參與「幸福工程」,在他家扮演孕婦,上演新版《窈窕淑女》故事。兩個男人一個飾演幸福,另一個建築幸福;一個貧窮自大卻有情,另一個有錢可愛卻工作太忙。寶貝說︰「如果這兩個結合成一個人那好。」 最終她兩個也沒選上,而選擇了一直支持及關愛她的醫生。不選二人的問題不在於貧窮或是繁忙,而在選擇本身。醫生說的一句很吸引我的對白︰「一個怎樣的女人,才會稱自已做寶貝?」是因為她想有很多人寵愛她?還是她未看到珍惜她的人?當寶貝在尋找幸福的瞬間,幸福本身便成為一種外在物,是商品,那管是多宏大的理想或是簡單的生活,也變成是一個無底的欲望深谷。以致,即使三人超越了樓房帶來的虛假浪漫︰寶貝與小鬼本來就看破其中虛偽,摩西則超然於虛偽之上,渴望反樸歸真。然而,他們仨仍未走出追尋幸福品牌的佈局,沒有超脫於欲求之中。如林奕華所說,大部分女人總愛炫耀「幸福」,而這份產品並未在小鬼的推銷中賣出,或在建築師手中建造,寶貝在兩人之間找不到任何東西。最後,張艾嘉的文本借寶貝盲了作隱喻,還用上畫家莫迪利亞尼(Amedeo Modigliani)的著作︰一位沒有眼珠的女人Woman with Black Cravat作失明的伏線,用以象徵莫迪利亞尼的說話︰「我會畫上你的眼睛,倘若我感受到你的靈魂」。暗示她跳出了看與被看的追逐關係,而回到心靈上的訴求。明白到管家朱阿銘(朱宏章)「安心」的說話,發現「知足」才是快樂。也許因為是李心潔的關係,這讓我想及《見鬼》的結局,女主角同樣盲了(再度),卻看見重要卻一直在體內的一顆心。
誠然,演出高明地借樓市作藥引,卻又避開了房子與幸福之間的問題,最終也給予觀眾一個安心的答案。然而,感覺上三小時的《遠大前程》故事仍是有點薄弱,至少比《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虛渺。原因可能是追求無形幸福的三大主角本身也沒有重量而不實際,原因是彼此沒有太多直接衝突,使故事大部分只圍著寶貝旋轉。問題是,作為故事中心,女性角度代言人的寶貝,卻一直也置身在男權社會之中,以花瓶的姿態成為主軸。從一開始,寶貝(甚至任何一個女角)與樓房也沒有直接關係,樓房被建構成由男人送贈女人的禮物,不論是扮演的或是真實的,甚至在討論買與不買的問題上,也沒有女人的份兒。女性在選擇戀愛中尋尋覓覓。就算到寶貝盲了,她跳出了看與被看的困局,最終她還要在「選擇與被選擇」的過程中找一個好歸宿,一個愛她的男人,更重要的是有能力選擇買與不買房子的醫生(他說「你想買就買吧」可見)。幸福肯定不是從有房子無房子來衡量,當然也不可追逐索求,但似乎脫不掉男權,主角沒有作為中軸的力量自轉,而是東靠靠西靠靠的,始終離不開一個「嫁」字。這讓我想起早前一個以「給女孩一個家」的西餅廣告,想及專欄作家狠批此廣告的文字,也回想起回應局長的那位連工作也未有就妄想要娶妻置房的青年。我不是想評價什麼是女性的幸福,只是,回頭看看百年前的作品,在Great Expectations中男主角皮普(Pip)為名為利,但最初或最終,何嘗不是想抱得美人歸;到了百年後的《遠大前程》,美人其實同樣只想著「被抱」而已 。不過皮普經歷了多重的人生關口,在不同的階段對愛情及人生有了深具層次的體會;寶貝呢,即使她經歷了由尋覓到看清幸福,她從來也沒有走出「嫁」這座古建築。加上演出配上多得有點膩的磁性與溫柔男聲,與過份輕盈及可愛的女聲,群眾為搞搞笑營造氣氛而有氣無力齊唱的歌聲,營造出一份失真的浪漫,創造出來的,從頭到尾是女性對婚姻童話式的幻想,而幻想更不為失去有情有義的小鬼及有財有勢的摩西而破滅,因為寶貝還有這個愛她的醫生,她仍是個嫁得好的寶貝,仍是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這是在豪庭頂樓俯瞰人間幸福,是有欠深刻而鬆散,猶如台上從未完成的房子框架,縱然不斷外加木板或門窗,仍是弱不襟風,脆弱而空蕩蕩。不過,當故事將樓房與子宮並置及對照時,確實為文本加上一分無可挑剔的重量,在這個命題上,男人又怎能插得上嘴?無可否認,生育是人最重要的「遠大前程」之一,而女人就是那位「命運建築師」。女性渴求生育,或想像生育,想及體內有兩種不同韻律的心跳。在那個孕育世界的子宮裡,可能才是幸福的根源。
不過演出似乎未為「浪漫」的結局而滿足,最後還要帶點諷刺收場。摩西建築了他心中的幸福樓房,是個沒有健身房、游泳池、會所的地方。四周的空間種滿了花卉,只要打開窗,就可以聽到鳥兒的歌聲,嗅到花的芳香。然而不同的配角卻不滿於此,大家走出來批評面積太小,質問四面也是窗,我怎裝上冷氣機?到這裡演出似乎仍在利用庸俗的眼光襯托那矯揉造作的簡約主義的高貴。只是到了最後,記者補上一個問題︰「你認為有多少人買得起這個房?」摩西沒有回應。這點出了所謂的簡約與自然,其實不過是一種包裝而已。這可說是對現今一些高舉簡約、時尚及環保的產品的狠狠批評。只是,這一句又是否同時質疑上述寶貝(或女性)「給我一個家」的浪漫迷思?我不大肯定,因為這一筆只是蜻蜓點水,也來得太遲了。
文章已刊於IATC網頁︰http://www.iatc.com.hk/newvision2010/nv10_review0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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